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了片刻。
他身后碧蓝的无云晴空,映着眼前被放大开来的墨眉丹唇,妖娆间一抹清朗,涤尽了凡世俗尘。
青灵回过神来,抬起腿想踢开他,却反而让两人的双腿纠缠地更加紧密起来。隔着薄薄的衣物,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偾张而紧实的肌肉所散发出的热度。
青灵只觉胸腔中心跳如鼓,禁不住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怒吼道:“你滚开!”一面扭动手腕,想挣脱他的禁锢。
洛尧纹丝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承不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你对我,并不公平。”
青灵呸了声,“你这种人,连自己的家国故土都能出卖!跟你讲什么公平?”
洛尧说:“我何时说过……”
话没说完,一个暗红色的物件突然从他被拉扯得歪斜的衣襟里落了出来,跌在了青灵胸前。
青灵抬头一看,见仿佛是一个香囊或荷包样式的东西,尚来不及细细分辨,洛尧却迅速地劈手夺过,翻身而起,背转过身,将那香囊重新塞进了衣襟内。
青灵坐起身来,面有疑惑,“那个香囊……”
怎么看上去有点眼熟?
洛尧猛地转过身来,有几分狼狈地笑了笑,“你饿不饿?”
青灵愣了半天,弄不明白刚才还阴阳怪气一副跟自己死磕到底的模样的人,怎么突然转了性、居然关心起自己的饮食问题来了?
她缓缓从甲板上爬起来,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想毒死我?”
洛尧进到船舱,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来倒出一颗祝余丹,吃下。
“还有五颗,你都收着吧。”说着,将瓷瓶递给了青灵。
祝余丹食之无味,但吃上一颗便能三日不饿,青灵以往在旅途中没少吃过。
她看了眼那小瓷瓶,明白刚才洛尧当着自己面吞了一颗、是想证明这丹药无毒,可她并不想领他的情,扭过身避开来,“拿走,我不需要。”
洛尧也不再劝,收起祝余丹,“好,你饿了再告诉我。”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狭窄的船头,脚下的水波悠悠晃晃,如思绪般的起伏不平。
青灵眺望着船行的前方,雾霭苍茫、烟波浩渺,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良久,洛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片水泽,源自燕绥,最终也会再度汇入燕绥。燕绥河一路向西,流入西海。西海的另一头,便是西陆。”
青灵哼了声,“除了西海,还有列阳人。”
洛尧牵了牵嘴角,并不理会青灵语气中的讥诮,抬起手、不为觉察地将她发顶一缕纠缠的乱发理顺,轻声道:“师姐有没有想过,就这般一直顺流而下,远离身后的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他语气难得的平和温柔,令得青灵的情绪不觉也缓下来几分。
她凝望着水天交际之处,心底一根深埋着的弦被轻轻触动,耳边恍惚又一次听到了四师兄临死前的幽然叹喟,“放下心中执念,远离他们,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青灵甩了甩头,把不该有的念头抛了开去,转身瞪着洛尧。
“怎么,你想把我骗去西海,好让列阳人捉了去?”
因为议和,列阳人的船队没有再往东靠近,却也一直停泊在了数百里外的海域上,未曾撤离。
洛尧眸中神色无辜,“我虽然在你眼中阴险狡诈无恶不作死有余辜,但我一早就说过,同门的情谊,我还是会顾的。”
不等青灵再口出恶言驳斥,他抬起眼,越过她、看向远方,唇畔噙着道若有若无的弧度,“我承认,列阳人是我送去的西海,敦得儒给他们的那批海船,也是我从中穿线达成的交易。我受的伤,是在冰刃林和封流天堑设置阵法、助列阳大军通关南下时落下的。”
顿了顿,“只有如此,才能解九丘之围。”
青灵怒目而视,“你是替九丘解了围,可有没有想过,若是列阳大军长驱直入,东陆的百姓怎么办?”
洛尧低头看了眼青灵,眉梢微挑,“哦,师姐终于关心起东陆的百姓来了?”
青灵直想动手,可回想起刚才两人在甲板上的纠缠,又忍了下来,骂了句:“无耻!”
洛尧笑了笑,继续道:“列阳举国之兵力,其实统共就只有差不多十万。千重领了一半的兵力南下,转从海路进攻,然而原本连接东、北两陆的仙霞关始终掌控在朝炎手中,如果此时我们调转兵力,由仙霞关北上攻入列阳,师姐觉得,结果会如何?”
青灵脑中一道雪亮划过,“你是说……”
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西海,却忘了千重领兵改行海路,实则是掏空了后方的防御,让朝炎有了主动出击的机会!
洛尧说:“我说服千重出兵西海,只为让朝炎从此心存后顾之忧、放弃攻打九丘的计划。那日在朝堂上你也听莫南岸山说了,单凭列阳一方的军力,并不是朝炎的对手。再且千重与麾下将士的家眷儿女都留在了仙霞关以北的王城,他岂能无所顾忌?换句话说,只要九丘不与列阳联手,这场仗,列阳是没有机会打赢的。”
“那如果九丘跟列阳联手的话……”
洛尧摇了摇头,“我舅父洛珩确实对朝炎王室存有私怨,但他一人之意,并不能代表整个九丘。我母亲一向心怀仁慈,不愿子民卷入战事,只要朝炎不出兵攻伐,九丘是决计不会主动与朝炎交恶的。”
所以,现在的局面就是:如果朝炎出兵攻打九丘,九丘就与列阳联手对付朝炎,结果多半是两败俱伤,或者朝炎输。
如果朝炎按兵不动,那九丘也不动,列阳亦不敢动……
青灵仰头盯着洛尧,审度地半眯着眼。
好你个臭小子,真是比你爹还要狡诈如狐,悄无声息地地就操控住了天下局势……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这些话告诉我父王,让他想办法破解你的阴谋?”
洛尧垂目看着青灵,“你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洛尧沉默了一瞬,“因为你亦是心地良善之人。三国停战,于世人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一直管理国库度支,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战事连绵,吃苦的只是万千的东陆百姓。
萧索凋敝的鄞州城,神情萎靡的商贩行人,簿册上两万士兵的名字、和他们身后数目更多的家人……
这些千千万万的人,就如同昭阳街上经营着布匹生意的那对老夫妇、如同今早碰到的那一对渔村新人,没有野心,没有权欲,渴望着简单的幸福,渴望着和平与安稳。
青灵阖上双目,静默一瞬,旋即又睁开来,盯着洛尧,“那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千重的?一点好处都占不到,他凭什么领着大军南下?”
洛尧朝船舱的方向偏了偏头,眼中蕴笑,“今晚让我睡里面,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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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的夜空,星光璀璨,月色明媚,没有半点暴雨将至的迹象。
可青灵想起昨晚前半夜也是这样的月朗星明,于是抱膝坐在舱内,通过敞开着的蓬顶窗、抬头紧盯着那丝丝缕缕的流云,真怕突然风起云涌,又变了天。
洛尧靠在侧面的舱窗而坐,时不时扭头看上青灵一眼,眼中笑意明晦不辨。
青灵觉察到他的视线,撇了下嘴,“看什么看?今晚要是再下雨,还是换你出去!”
“师姐就这么狠心?”
洛尧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可是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你了。莫不是我现在再没有利用价值,师姐打算把我一脚踢开了?”
他刚才,把自己与千重的那些约定大致讲了一遍。
北陆的自然环境恶劣、物产稀缺,加之近几百年来人口增长迅速,食粮之类的基本日常供应愈加紧缺。当年千重的父亲九虞率军南征朝炎,为的就是掠取东陆富饶的资源、让本族子民过上衣食富足的日子,然而却在仙霞关被慕辰挡住了攻势,白白送了性命。千重虽然立志为父报仇,但身为一国之君,理应将族人臣民的生计置于个人恩怨之上,因此对他而言,再度攻打朝炎是为了洗刷曾经的屈辱,更是为了继承父志、让列阳人过上富足安逸的生活。
所以,当洛尧告诉千重,他愿意助他打通封流天堑的通道,开启北陆与西陆的联络,让列阳人从此可以通过海路、用北地特产的皮毛药材与西陆商贾交换生活所需的食粮作物,千重又岂会不动心?
青灵听完洛尧的讲述,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像是有什么情绪堵在了喉间,让她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刻听见他打趣自己狠心、又连着唤她师姐,身体里的那股情绪终于绵软软地蔓散开来,话语虽然依旧带着锋芒,语气却不觉和缓了许多,“谁知道你那些秘密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为何上次在章莪山我问你时、你死活不肯说出来?说出来会死吗?”
洛尧仰靠着窗棂,沉默半晌,缓缓道:“我那时若说出来了,你会怎么做?会帮我,保住九丘吗?”
青灵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道:“你若是这般心平气和地把事情原委讲明白,我未必不会帮你。”顿了顿,“我一早就说过,你若帮我,我也必会帮你。”
洛尧笑了笑,望着她,“那慕辰呢?他会愿意你帮我吗?他做了那么多事,不就是想灭掉九丘、毁了朝炎和大泽的联姻吗?”
青灵抬眼看向洛尧,目光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神色,随即又遽然地移开了视线。
她紧抿着唇线,唇角似有些微微颤动,半晌,又轻轻地弯了弯,“你难道就不想毁了这桩婚事?”
她抬起头,仰望着漫天繁星,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你这人,就是胆子太小,凡事只求中庸。父王如今有求于大泽,你占尽地利人和,若是开口求他取消你我的婚约、改娶阿婧,他多半也是会应允的。若是那样,此刻你好歹能得偿所愿,跟心上人携手泛舟湖上。而我,也就能解脱了。”
洛尧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青灵,眸色暗沉,嘴边蕴着一丝苦笑。
“怎么办呢?师姐,”
他低低叹道:“你我,已经是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