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夫妇的小舟渐渐在视线中驶远。
青灵看见舱内的女子走出来,跟丈夫并肩站到了船头,朝自己的方向也挥了挥手,又喊了句什么。
待那小舟终于消失在氤氲水雾之中,青灵方才踌躇着慢慢回过头,朝洛尧看了过去。
淋了半夜的雨,洛尧身上的锦袍早已湿透,此刻在朝阳的金芒中呈现出一种润泽的深蓝来。他垂着头,理着手中的绳索,脚下依旧稳稳地踩住从岸上拉拽过来的一束藤条,控制住船不被水流带走。
青灵想起刚才那渔人的话,意识到洛尧的打算,开口问道:“你要上岸?”
洛尧弯腰将绳索套进船舷上的铁扣里,“嗯。岛上那温泉听起来不错。”
青灵连忙摆手,“我没事,不用泡温泉!”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宁可早些逃出这片跟她八字不合的水泽。
洛尧扬起头,盯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当然不用。”
说完,跃下船头,将绳索的另一头拴到岸边的一株树上,按照刚才渔人教的方法打了个结,随即大步地走入了樟树林间。
青灵怔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洛尧自己要用那温泉。
她回到船舱,默默地坐了片刻,又想起来什么,起身挂起门帘、打开了舱顶和两侧的蓬窗,拽了根藤条过来当绳子,把昨晚换下的湿衣服晾了起来。
抬头望望天色,万里晴空与无边碧波相接,几朵悠悠而过的浮云逍遥自在,预示着今日应是个好天。
远处隐约还有几座岛屿在水面浮着,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岛上植物,在朝阳的强光下、一座座就如蛰伏于湖面的海兽的黝黑脊背,安详惬然。青灵在窗前坐下,欣赏着风景,感受着微风在脸上轻拂过的温柔,看着水面折映出的色彩变幻,一时间、只愿这般闲暇静谧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
过了许久,还不见洛尧回来。
青灵站起身,朝岛上的林子里望了几眼,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声相唤。她顺手摸了摸晾晒着的衣物,感觉已经干了不少,却蓦地想起了什么,俯身在舱中翻找了一阵,取出了另一个包袱。
那小子,竟然忘了带替换的衣物,难怪在里面一直待着不出来!
青灵迟疑了一瞬,拎着包袱,跃到岸上,也走进了岛上的樟树林。
浮屿水泽里的岛屿面积都不太大,走了没多久、便已到了岛最中心的位置。
只见一株叶如冠盖的香樟树,如巨人展开双臂般占据着一汪蒸汽袅袅的泉眼,盘结的树根支出了地面,环抱缠绕着温泉四周的大石,大石上,整齐地摊放着一些衣物。青灵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洛尧的衣服。
她再走近了些,方才看清温泉水汽氤氲中那道身影。披散着的头发如墨缎般紧贴在背上,肩背上的皮肤紧致、线条矫健,起伏间蕴着一种男性特有的力度与魅力。
青灵脚下一顿,再不敢迈出一步,反而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两步,提高了声音喊道:“喂!你洗完了没有?”
过了半天,洛尧的回答才低悠悠地响起,“我的衣服还没干。”
青灵道:“不用等衣服干了!我把你在船上的包袱拿来了。”
那边又沉默了半晌,“你确定那里面是我的衣服吗?”
青灵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看手里拎着的包袱。
“不是吗?可我记得女官说这个是交给你的啊……”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来察看。
临行前,因为太过自信能迅速结束旅程,下人们准备的那一堆东西她都没要,只被秋芷硬塞了个包袱。还有就是手上的这个,因为女官特意说明是拿给洛尧的,出于公平起见,就也帮他带上船了。
青灵解开包袱系带,“刚才在船舱我就看过一眼,里面确实是衣服啊………咦,”她拿出里面的一件东西来,“怎么是绢帕?”又翻找了一阵,深感疑惑,“怎么全是绢帕?给你这么多绢帕做什么?”
摊开的包袱面上,全是做工精致的白色绢帕,没有刺绣或印花,如玉兰花瓣般的干净柔软。
青灵完全傻了眼。这一堆的帕子,先前又里三层外三层地仔细包着,难怪会被她认成了衣服!
她意识到或许是丫鬟包错了东西,遂又提高了声音问道:“这里好多绢帕。你要不要?”
洛尧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我要那帕子做什么?”
“你可以用这个来擦啊!”
青灵抽了几条帕子出来,走到温泉旁,背对着洛尧,把帕子铺到石头上,“我放这儿了,你快点出来,别磨蹭!”
说完,回到原处重新系好包袱,迅速地走向泊船的位置。
一路上,她反复回想着刚才跟洛尧说的话,总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太客气,显得好像有些讨好他似的,心里隐隐觉得懊恼起来。
于是回到舟上,她收起晾晒的衣物,便静坐在船舱中,打定主意不管洛尧什么时候才出来,她都不再去理会。
谁料没过多久,梳洗一新的洛尧,就翩翩地从林间走了出来。
他解开系着树枝的绳索,跃上小舟。小舟晃了晃,很快便随着水流离开岛岸,向水泽的另一个方向飘去。
洛尧在船头坐下,手臂搭在船舷上,长发仅以玉簪绾起一束,余发垂在背后、轻轻飘扬于湖面和风之中。
青灵抬手想放下船舱的门帘,将两人完全隔绝开来,可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过矫情,于是退到窗边,沉默地望着湖面风光。
孟秋之月,是大泽最美丽的季节。
水清风和,蓝铃红枫交相辉映,倒映在擦肩而过的浮岛岸边。飞鸟掠过水面,追逐嬉戏,鸣叫声婉转清脆。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前一后,荡漾在水滴似的小舟之中。
过了许久,青灵清了清喉咙,冷声说道:“下次不管遇到什么岛,都别上去耽误时间了。我可不想一直待在这鬼地方!”
洛尧没有回头,半晌,淡淡开口道:“这里的岛屿也在不停地漂移。上了岛,不代表原地不动。”
青灵不甘示弱,“万一错过了呢?”
这里的水流方向迂回,但最终还是会汇入燕绥河。双流交汇之处,也就是小舟驶出水泽的地点。
洛尧的回答依旧淡淡,“不是有你留在船上吗?我好像,也没有请你专程去送绢帕给我。”
青灵听他提起刚才送衣服的事,藏于心底的一丝羞恼终于演变成怒,“谁让你那么磨蹭?我不过是去催你罢了!”哼笑了声,索性把积压的怨忿也抖了出来:“我就弄不明白了,你对着旁人一副礼贤下士、亲切客气的模样,怎么一到我面前就老是阴阳怪气的?我招你惹你了?我早说过,你要动手的话我奉陪到底!少在我面前用你那酸不溜丢的口气说话!”
洛尧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青灵。
“我也弄不明白,”他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旁人对你有一分好,你就感恩戴德、铭记于心,可我再怎么对你好,你都全然不曾放到心上。我又哪里招你惹你了?”
他的语速很慢,语气亦似淡然,但眼中那灼烫的情绪、没由来地让青灵想起了那日在焯渊旁的山洞里,他咬牙切齿地逼问着自己:“要你在我面前示一次弱,就那般难吗?”
青灵怔了片刻,思绪中似乎有什么晦暗不明的地方骤然明亮了一霎,却又随即黯淡了下去。
她扬了扬头,“你是没招惹我,可你敢说、你没招惹列阳人吗?那次在章莪山,你睁着眼也要说瞎话,说什么去弗阳见阿婧,其实是去北陆找列阳人吧?你从东陆北上,除了仙霞关、就只能取道冰刃林和封流天堑。而你那时受的内伤,怕是跟这两个地方有关系吧?你一面帮着列阳人入侵东陆,一面又装出忧国忧民的样子、为朝炎出钱出力,就不觉得自己虚伪可耻吗?”
“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急功近利,致使两万将士丧命沙场,仍旧就是你心里无人可比的英雄。而我出钱出力,真心实意想为东陆百姓尽一份心意,却只落了个虚伪之名。”洛尧勾了勾嘴角,眼中神色亦似无意退让,定定地望向青灵道:“就算我招惹列阳人,为我母亲解围,有何可耻而言?难道就只许你们朝炎的王子暗中利用我舅父设局、往九丘身上扣上无端罪名,不许我施些手段、阻止这场无谓的战争?”
青灵撑着舱门,站到船头,指着洛尧,“你承认了?都是你干的!”
她表情愤慨,想着若非出此变故,自己又何须提前履行婚约、嫁来大泽,想着那日在承极殿外慕晗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更是恼恨异常,指向洛尧的手指渐曲成拳,在空中挥了挥,“我要告诉父王!你们大泽百里氏,里通外敌,罪无可恕!”
洛尧笑道:“是吗?可你莫要忘了,如今你是我的妻子,若有罪名,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青灵被彻底激怒,又苦于使不出神力,便拿出小时候跟黎钟打架的架势,顺手抄起船头甲板上的那捆绳索,朝洛尧抽了过去。
洛尧旋身而起,避开了青灵的攻袭,顺势捉住了她的手臂。青灵上身被钳,遂抬腿踢了过去,却被对方的腿格了开来,下盘一个不稳,身形趔趄着倒了下去,连带着洛尧也被拽到了甲板上。
青灵翻身把洛尧压到身下,欺身攥住他的前襟,双目泛红,“我不是你的妻子!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要不是你跟列阳人阴谋串通,我根本不会嫁到这里来!”
洛尧眼神戏谑,“你若不是我妻子,跟我来这浮屿水泽做什么?”
青灵怒不可遏,揪起他的衣领,挥拳就要揍下去。
洛尧捏住青灵的手腕,轻轻松松地就化去了她的攻势,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了自己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