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晗一通不顾身份的怒骂,引得承极殿内外的宫人侧头瞥目,虽不敢做出明目张胆探头张望的架势,心里面却都暗自思量计较着,这朱雀宫中、怕是又要变天了。
方山王后憎恶青灵,但也不愿让儿子在下人面前失了风度,遂劝阻道:“行了。她不懂分寸,你也要跟着胡闹不成?”
语毕,旋过裙摆,款款下阶而去。
阿婧扭头望了青灵的背影一眼,随即扯了下慕晗衣袖,“走吧!”
慕晗狠狠地朝青灵的方向瞪了眼,转念又想到这丫头从此少了自矜的本钱,要想再对付她就容易许多,不禁心情又愉悦了几分,扬着头抿了下嘴角,转身负手离去。
青灵踏入空旷高大的承极殿中,默然伫立了半晌。
湖碧青玉的地砖,鎏金坠珠的壁带,香炉中袅袅而起的杜衡香。
四面静谧平和。
可事实上,这殿堂之下,又暗蕴着怎样的波澜起伏?
几日后。
前往了符禺山、向凌焕上君请教克制列阳之法的皞帝,因为上君闭关修炼,在山中多逗留了数日,方才返回宫中。
与他同时抵京的人,还有奉诏从大泽赶来的百里御侯。
百里誉一到京城,就被皞帝请去了宫中,秉烛夜谈直至次日天明。
朝中但凡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列阳人自西而来,踏足东陆必先经过大泽。单从防御一事来讲,大泽一带便已是重中之重。再加上因为通商的关系,百里氏与西陆几大豪族皆略有交情,从旁协调牵制,作用不可小觑。
更何况,若是列阳人的进犯当真与九丘有什么联系,大泽百里的价值就更不言而喻了。
青灵匆匆去求见皞帝。
皞帝正用完早膳,接过宫女奉上的冰彻银针茶,若有所思地啜着。
“父王!”
“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几乎同时想要继续说些什么。
皞帝颌了下首,“听人说你前些天就来过承极殿,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事到了临头,青灵竟有些迟疑了,微微吸了口气,方扬头道:“父王,我怀疑,列阳人的事,是百里氏的人暗中促成的!西面的海路一直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想要帮着列阳人南渡封流天堑也好、帮他们联络西陆船商也好,都完全有能力办到!再且说,这件事,九丘得益最大……”
皞帝抬起手,制止住她继续往下说去,锐暗的双眸盯了女儿半晌,缓缓地开口说道:“你跟百里扶尧的婚事,怕是该办了。”
青灵闻言,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瞪着皞帝,随即摇头道:“父王!”
皞帝移开目光,放下茶杯,从案上取过一份奏报、递给青灵,“刚刚从西海送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青灵展开奏报。
此次作为使臣会见列阳人的老王叔简略写道:臣初晤列阳王千重,言其条件有二,一为朝炎与九丘休战议和,二为大王子之性命。
青灵抬起头,望着皞帝,嘴唇翕合了数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皞帝从她手中抽出奏报,不紧不慢地说:“列阳跟九丘的暗合,已是事实。再讨论百里氏有没有牵连其中,并没有什么意义。”
青灵接过话道:“列阳的兵力虚实尚未探清!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实力入侵东陆!”
皞帝揉了揉眉心,“如今西面的路线既然已经被他们打开,以后就是一道随时可能被突破的战事前沿。列阳国的兵力,你在仙霞关亲眼见识过。比拼人力,甚至是眼下的财力,我们都处于劣势……”
他望向青灵,语气严肃起来,“所以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防范也好、牵制也好,你都必须尽快嫁到大泽。”
青灵心底翻涌着似悲似怨的情绪,面上努力控制住语气问道:“那大王兄呢?父王打算把他交给千重?”
三百年前,朝炎大王子慕辰在仙霞关设阵斩杀了列阳王九虞。从此那一袭白衣飘扬、傲世睥睨的丹凤火莲,便成为了烙进了列阳人心中的耻辱。九虞的儿子千重,想取慕辰的性命为父报仇,亦是由来已久、举世皆知。
皞帝皱了下眉,“怎么会?堂堂朝炎帝国,岂能任人予取予求?”
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女儿语气中的一抹委屈,遂宽慰道:“你与大泽的联姻关乎东陆局势的稳定,并不是什么耻辱之事。御侯向我保证过,一定会善待于你。”
不是什么耻辱之事?
青灵暗自嗤笑。
她跟洛尧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说过那么多撕破脸面的话,前不久还信誓旦旦地说着一定要解除婚约,可转眼间,就又迫不及待地急着要把自己给“卖”出去……
她望向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父亲,想着那日他抬手轻抚自己发顶,暗示说道:“再忍忍吧。”
明明,他是动了取消这桩婚事的念头。
明明……
可时局一变,她便又成了盘上的棋子,被毫不怜惜地推入到了厮杀之中。
或许,慕晗那小子说的不错,她一直,都高估了自己在皞帝心中的地位……
青灵动了动唇,还想要说些什么,皞帝却站起身来,挥手道:“早朝的时间到了。你先回去吧。”
青灵垂下了眼,目光掠过案上盛着清水的琉璃盏。
水光粼粼,晶莹剔透。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若是自己此刻落下泪来,拉住皞帝的衣角痛哭流涕,他会不会就改变了心意,摸着她的头说:“凡事,但凭你的心意去做就好了。”末了,还要再补充一句,“不管你手中的青云剑还有没有价值,你永远、都是父亲疼爱的女儿……”
只可惜,皞帝终究不是墨阡。
朝炎的帝姬,亦再做不了崇吾山的小六。
青灵后挪曲膝,款款敛衽行礼,“儿臣,告退。”
很快,慕辰也与军中几名的将领从南境匆匆赶回到凌霄城。
一到宫中,他便赶去了银阙殿见青灵。
青灵坐在水榭前,神色恹恹地靠着羽缎倚枕,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
刚刚做了决定要望峰息心、退隐深宫,做慕辰想要的那一只笼中鸟,命运就再一次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两人隔着池中上空氤氲的寒汽,默默地对望了一瞬,眸光中万千情绪叠加翻涌。
慕辰缓缓在青灵身畔坐下。
“我不会让你嫁去大泽的。”
他语气斩钉截铁,望向她,挥手暗中设了个禁制,把话说得直接,“我手中有莫南氏五万精兵,外加琰筹集的一万多私兵。父王逼不了我们。”
青灵抬眼看着慕辰。
眉若墨画,鼻梁英挺,略显悒郁清冷的面容中透着种说不出的尊贵雅致,一如初见时的高贵清华。
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看不见底、深幽的让人心惊,于方寸间灼灼逼视着她。
青灵对他今时今日的实力也稍有了解。
他自己的军权,培植起来的心腹与暗中部署的兵力,还有主动靠近过来的莫南氏。的确,不容小觑。
就连朱雀宫中,如今也是安插下了不少他的耳目。
所以父王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应该都一字不漏地知晓了……
为了集聚出这样的力量,从一无所有、一步一步,他跟她,付出了多少的代价?
青灵移开视线,“他是逼不了我们,但却随时可以剥夺我们手中的一切。你如今好不容易重回往日的地位,一步的行差踏错就能导致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你跟莫南诗音尚未成婚,而莫南岸山又是见风使舵的行家,他们帮着你跟慕晗争夺储君之位或许是会尽心尽力,但要帮着你对抗父王,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些道理,你又岂会不明白?”
慕辰攥住她的手腕,声线中压抑着情绪,“明白又如何?我宁可赌上一切,卷土重来,也不能让你嫁给百里扶尧!”
青灵胸口一凛,想起那夜偷听到慕辰和淳于琰的对话,一时间心绪烦闷,几欲窒息。
她甩开慕辰的手,猛地站起身来,眼泪簌簌而下,“你凭什么不让我嫁?你跟我,到底算什么?你是我的哥哥啊……就算我不嫁他,我就能嫁你吗?”
她身体发着抖,一直想对他说却没有勇气说的话涌了出来:“因为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我们受过的惩罚还少吗?从到凌霄城开始,每一次,只要我稍稍软弱下来、放任自己的情绪,就总会有不好的事情紧接着发生!连上天都在警醒我,不该觊觎得不到的东西!”
慕辰望着情绪失控的她,眸中浮起悲苦的迷雾,“青灵……”
青灵此刻陷入到近乎绝望的巨大怒怨中,再度挥开了慕辰伸过来的手,继续道:“就连你都变得让人害怕……因为这些肮脏的叫人恶心的念头,你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害死了那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慕辰面色煞白,墨黑的睫毛低垂下来,在玉琢般高直的鼻梁旁映出微微颤动的阴影。
青灵的心尖缩了缩,意识到自己的一番话,终究是狠狠刺伤了他。
原本想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再提的事,还是忍不住直面倾吐了出来。
其实,也是故意而为的吧?
敬畏天命也好,迷信宿命也罢,她真的是累了倦了乏了怕了,真的是,不想再继续了。
青灵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情绪,“这一次,我本是下定了决心,一辈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活下去,等着你登上储君之位,等着你成为东陆的帝君,然后,以亲人的身份永远守在你身边。可天意,非要将我推向另外的一条路。从前在崇吾的时候,我四师兄就常常说,人生于世,理应顺应天命,迎合冥冥之力,不要去反抗天地自然的安排。经历了那么多事,如今,我是不得不信了。”
她抬起眼,凝视着慕辰,“你跟我,注定是一场孽缘。分开了,对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