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望着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那手指,白皙修长,暗紫的袖口上若隐若现地点缀着银线挑绣的图纹,低调而奢华。
朝炎尚红,九丘尚紫。
这种时候,原本就长了一张跟那魔头相似的妖艳面孔的人,竟然穿着紫衣而来,真是……找死。
青灵沉默了片刻,把手递给洛尧,慢慢站起身来。
众人噤若寒蝉,目光却各自意味深长地望向洛尧。
息镜踌躇一瞬,大步拦在了洛尧面前,“百里世子,末将有一事相询!”
洛尧停步,客气颔首:“息将军请说。”
息镜是武将出身,说话也不大懂得绕弯子,闻言径直开口道:“末将听方山公子身边的侍卫讲,说洛珩藏在了梧桐镇上的一座宅院里。那地方有些蹊跷,像是修建之初就设过阵法。不知世子以前,可有听说过关于梧桐镇的什么事?”
洛珩当年被堂弟种下封印,无法踏出九丘国境,是皞帝曾请凌焕上君亲自去确认过的。若非如此,这几百年来,朝炎南境岂能不起风波?
眼下洛珩突然出现在属于朝炎的梧桐镇,显示是那个封印出了问题。然而,朝炎的驻军一直把梧桐镇受得水泄不通,单是洛珩那头招风的坐骑,就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镇内。息镜直觉地意识到,梧桐镇上的那处宅院,必定暗藏着玄机!
洛尧蹙眉细想了下,一脸诚恳地答道:“没有听过。”
息镜似有不甘,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拱了拱手,“有劳了。”
青灵跟着洛尧出了大帐,默然地走回了她自己的住处。
帐帘刚刚落下,青灵蓦然驻足,转过身,揪住了洛尧的衣襟。
“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设的局?”她逼视着他,眼中似有两簇火苗攒动,攥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
洛尧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眸中一派澄澈明净,“不是。”
青灵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努力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一丝破绽,最终泄气地松开手,偏过头说道:“算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
既然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言不惭地说谎,必是有这个能力不叫人看出破绽来的。
洛尧伸手捏住她的手臂,迫使她再度仰头望向他,语气中一丝压抑的情绪,“你非得这样对我吗?师姐,你对我,难道就再无一点点的信任了吗?这件事,怎么可能是我做的?我又如何能知道浩倡他们会去梧桐镇?”
青灵想甩开他的钳制却拗不过他力大,震怒之下,咬牙连串质问道:“你要我怎么信你?梧桐镇你几个月前确实去过吧?那个魔头藏身的宅院,不就是你买给纤纤的那座吗?我不是刚才主帐里那些人,你也别跟我说你从不知道那宅院里设得有阵法!”
她说得激动,最后也懒得再约束情绪,眼中泛起莹莹泪光,“洛珩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当年我母亲死在他手里,我不曾亲眼见到……可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我三王兄的模样?你有看见吗?倒底是怎样疯狂的人,能那般的残忍……”
她顿了顿,抑制住哽咽,一瞬不瞬地望着洛尧,字字清晰地说:“不管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单是想到你身上流着跟那魔头一样的血液,就已经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视觉上血腥可怖的刺激,让青灵情绪终是失了控。心肠一刹那变得铁硬,口不择言、不管不顾,甚至于,连自己也辨不清真假……
洛尧瞳孔刺痛般的一缩,眸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指尖蓦然无力,任由着青灵的衣袖一寸寸滑褪。
世间任何关系、都有改变的可能,唯有血缘不可以。
所以饶是他巧言善辩八面玲珑,对于青灵所言的这句话,也是无法反驳。
恶心?
无比恶心吗?
他其实,一早就知道的。
不是吗?
那年跟她去彰遥,她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过,妖瞳骇人,住所阴森,就连卖给小孩子的玩具、都很下流。
她应该,跟大部分的神族一样,内心对九丘鄙视厌恶到了极点吧?
更何况,她的母亲死在了沧离,而眼下,她的兄长也……
洛尧的手指在空中僵滞了片刻,一点点地慢慢收回。随即转过身,一语不发地出了帐子。
~~
几名军医忙了近一个时辰,用上了大营中最好的伤药,总算稳定住了方山雷的伤势。
然后他的右臂,是无论如何再接不回去了。
因为伤势严重、不宜移动,皞帝便令人就地在主帐中隔出了一间寝帐,让方山雷在里面休养。
青灵听说了之后,把秋芷和夕雾也派了过去,让她们帮着大夫照顾方山雷的起居。
傍晚时分,青灵听着主帐那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有人出入,整理了一下心情,起身去见皞帝。
刚到了帐门口,却恰巧撞见慕晗黑着张脸摔帘而出,像是刚被父王责骂过,眼角竟似有泪痕。
慕晗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青灵看去了自己丢脸的样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在侍从的簇拥下疾步离开了。
青灵进到帐中,又从议事的主帐转入了休息的后帐,见皞帝已褪去了白天穿着的甲衣华服,换上了一身宽松的素色袍子,手支着额角、靠坐在茶案边,姿态中透着一抹少见的疲惫与羸弱。
“父王。”青灵走近了些,轻声唤道。
皞帝仿佛从沉思中惊醒,略显怔忡地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后,嘴角牵出淡淡的弧度,“是青灵啊。”
青灵沉默了一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本过来是想听听皞帝接下来对九丘的打算,却不曾想到,一整天都表现得镇定沉着的这个人,此刻孤坐于灯烛畔,竟显得那么……脆弱苍老。
这样的父亲,太过陌生。
她以为,天家的亲情,不过是坐在棋盘两端的权谋博弈罢了。
青灵动了动唇,不知怎的,最后,问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父王,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皞帝一愣,随即领悟过来,晒然失笑,“傻丫头,尽说浑话。”
青灵也觉得自己犯傻,默默在皞帝对面坐下,讪笑了下,“对不起,父王。”
皞帝注视了她片刻,轻叹了口气,“不要把你的父亲想得太过无情。抛开封号头衔,你们只是我的孩子,是我愿意拿生命去守护的人。等有一天,你自己做了母亲,就会明白了。”
抛开封号头衔?
只可惜,能够真正放开身份束缚的那一刻,恐怕也只能是身死之后吧?
在那之前,他们,都只能是维系朝炎王权的棋子。
父女二人的心情,皆渐渐冷却下来。
皞帝又缓缓开口道:“明日,我和慕晗会送浩倡回凌霄城。你想一同回去也行,想留几天照看方山家那小子也行。”顿了顿,叹息道:“那孩子,确实也可惜了。”
青灵心里明白,皞帝一直以为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方山雷,所以今日才会急着赶她出大帐、担心她在众人面前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来。
可现下,听他的语气,倒似乎是……不再那么避讳了?
青灵斟酌片刻,试探着问:“我回凌霄城的话,要不要让百里世子也跟着?”
皞帝揉了揉额头,沉吟许久,“嗯,让他一直跟着你吧。”
青灵揣摩着他的语气,又问:“梧桐镇上的事,父王怎么看?那魔头明明被种了封印,怎会突然出现在哪里?”
皞帝抬起眼,“此事我安排方山修去查了。你身份特殊,就不要掺和进去了。”想了想,又道:“不管你听说了什么,都不要插手,更不要生事,专心做你自己的事就好,明白吗?”
青灵似懂非懂,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随即又欲开口追问。
然而皞帝却做了个制止她的手势,“好了,父王累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青灵从皞帝寝帐里退了出来,经过前帐时,踌躇了一瞬,转入了方山雷养伤的地方。
夕雾坐在榻前,用锦帕一点点拭着方山雷被冷汗浸湿的鬓发,扭头瞧见青灵走了进来,起身行礼,“帝姬。”
青灵示意她坐下,上前轻声问:“醒了吗?”
夕雾点了点头,继而又蹙眉指了指旁边案上未曾动过的药碗,摇了摇头。
青灵走到近前,见方山雷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新换过的衣袍右肩以下,空荡荡地塌着。他阖着眼,唇线紧抿,睫毛微微颤动。
青灵暗叹了口气,从夕雾手中取过锦帕,“我来吧。”
她坐到方山雷旁边,替他拭着汗,一面斟酌着缓缓开口道:“既然醒了,就喝点药吧。“
方山雷徐徐睁开眼,望向青灵,疲惫空洞的双目中暗藏着复杂情绪。
苍白的双唇似乎轻微地翕合一下,随即又抿住,一声沉重的鼻息声后,人又重新闭上了眼。
青灵并不逼迫,只低低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换作是我,恐怕也是宁可自己死了算了。可你站在旁人的角度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弟妹,他们只盼着你能活下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还活着……就像我三王兄,我宁可他残了废了,只要他还能活着……”
方山雷依旧沉默无语地闭目躺着,过了良久,喉咙间沉声一笑,气息微弱地开了口,“一直觉得我自己嘴笨,没想到,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青灵自嘲道:“你看出来了啊?我从小就不会安慰人,每次劝个人吧,不是把人家劝得更伤心了,就是最后干脆跟我吵起来。真是丢人。”
方山雷弯着嘴角,保持这个弧度,直到再度开口,语气中添了一抹怆然,“我曾说过,要竭尽全力杀了那魔头,为我云弟和你母后报仇。”喉头似有哽咽地顿了顿,“抱歉了,终究,是我太无能。”
青灵想起那晚二人在红月坊的对话,一时有些赧颜,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含糊劝慰道:“不是你的错,是那魔头太狠毒。你放心,以后总会找到机会杀他的。”
方山雷终于睁开了眼,眸色不再像先前那般空洞深幽。
他挣扎着抬起左手,握住了青灵攥着锦帕在他鬓边拭汗的手指,目光与声线中陡然有了丝坚决,“如今我再没资格觊觎什么,所以有些话说出来、不怕你觉得我有私心,”大口喘息了几下,平复住气息,一字一句道:“青灵,不要嫁给百里扶尧。他们九丘洛氏的人,全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