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倡被洛珩以无形之力攥住,喉间犹如上了锁铐一般禁锢着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修为不弱,自小又一直期望着以戎马军功博取父王青睐,因此在武艺修炼上比其他兄弟都要更刻苦许多。然而此刻落入洛珩的掌控之中,竟是使不出丝毫的劲力来。
洛珩双目熠发着灼灼妖光,神情中有种近乎疯癫的强烈情绪,逼视浩倡,“刚才有人叫你殿下,你、是不是朝炎皞帝的儿子?”
浩倡因为气窒脸色已是涨得紫红,双眼胀睁,费力地点了点头。
息镜和方山雷见浩倡被擒,皆大惊惶恐失色。好在两人都是性情沉稳之人,心里纵然火急火燎,面上倒还算镇定。息镜挥了个手势,围攻于洛珩身后的几名士兵鞭、弩齐放,夹杂十足十成的灵力,击向洛珩背后。
狻猊发出一声不安的低吼,可背上的主人似乎全然不为所动,依旧把全副的精力都放在了控制浩倡上。
哧、哧数声,兵刃嵌入洛珩后背,喷出的鲜血立刻将紫衣染成了深红色。
洛珩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笑了起来。那笑声,初时低促幽微、如癫如泣,继而慢慢狂放起来,带着睥睨天下的傲倨,无一例外地令听者毛骨悚然。
“哈,哈哈!三百年了!今日终于能让你尝一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哈哈!”
说话间,他右手如爪伸出,掐住浩倡脖颈,用力攥下。
浩倡原已变色的面颊骤然有了灰白的死气,胀睁的双目几乎要崩出眼眶。
方山雷和息镜同时大喝一声:“杀!”
四面军士纵身跃下坐骑,不顾生死地扑向洛珩,将手中兵器刺向他的身体。
放弃防御、以命搏命,无可选择之下的一场豪赌!
洛珩左手挥出,操控金灵、将攻向自己的兵刃一一弯折,右手掐住浩倡的力度始终不减。身侧和背后袭来的招数在强大的金灵之力下被化解开来,出手的军士被弹力击中,跌落半空。然而从侧前方攻来的息镜和方山雷却借着角度的破绽,将手中兵器刺入了洛珩胸膛!
洛珩大吼一声,右手推出,将浩倡的身体砸向息镜,左手反转手腕,将息镜刚刚刺入自己胸前的长刀拔了出来,顺势猛力朝前劈出。
满天都是喷撒的血粒,犹如半空中开出的一朵妖娆罂粟。
方山雷只觉肩头一凉,尚未来得及感觉到痛楚,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条手臂被洛珩挥刀斩落,飞落了出去。
他痛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直直跌落。
息镜抱着俨然已无生气的浩倡,翻身跃上坐骑,急声惊呼:“雷!”
一名刚被坐骑驮起的士兵俯冲而下,救起了方山雷,却见他伤口血如泉涌,人已昏厥过去。
息镜牙关紧要,浑身剧颤,“给我杀!杀洛珩者,必以将军之位相赠!”
洛珩要害受创,胸口染满鲜血,面色亦是煞白难看。此时拼死一搏,未必没有胜算!
洛珩手捂心口,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嘴角却泛起一抹笑意,极尽轻蔑。
“杀我?就凭你们?”
他骤然撤手,仰天狂笑几声,继而旋身飞起,用内力逼出胸口一股血柱,挥手化为无数利刃,击向四面八方。
息镜自诩见惯了战场血腥,在一众世家子弟中、算是最经得住残忍杀戮场面之人,然而眼前的景像,此生从未见过,也根本无法想像!
那刺散开来的血刃,尚带着洛珩体内的温度,夹杂着血腥的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与此同时,狻猊兽疾速下落,化作一道光亮、驰向来时的那座宅院。
众人狼狈地撤下防御,又齐齐望向息镜,“将军,追不追?”
息镜扫了眼部属怀中的方山雷,迟疑一瞬,咬牙道:“息锚,你领镇上守军封住那座宅院,务必给我围得水泄不通!余下人等,跟我立刻返回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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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在营帐中埋首写着信函,时不时停下来思索片刻,斟酌语气和用词。
押送玄铁矿和递送文书去大泽的差事,她原本是想交给逊去办。然而逊做事虽然谨慎可靠,却未必能应付得了百里家的那位小姐。
以前从崇吾逃去梧桐镇的时候,百里凝烟就表现出誓死也不愿让家族牵连入朝炎王室争斗的态度。她性情冷傲,人长得又极美,当时逊和手下的几名侍卫一见到她,就立马拿出一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表情,惟恐唐突了佳人似的。这次如果让他去大泽办事,万一凝烟起了性子、从中为难,岂不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于是青灵思前想后,还是厚着脸皮给淳于琰写了封信,让他替自己跑一趟。
她也知道,淳于琰一向只会按着慕辰的意愿来行事,而慕辰又明确地表示过不赞成自己与百里氏交易,因此要说服琰出马,必须字字斟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叫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来!
青灵正投入地遣词造句着,帐外突然传来喧哗之声,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她疑惑地抬起头,却见秋芷掀帘冲了进来,面色微露惊惶。
“帝姬!三殿下出事了!”
青灵的营帐就在皞帝主帐的旁边。
她甩开帘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撞入大帐内,见里面已经乌泱泱地聚了不少人,中央的如意毯前围跪着几个军医,埋头慌乱地处理着什么。
毯子的另一头,浑身血迹的息镜颓然跪地,身前横放着一具尸体。
空气中,渐有血腥气息弥散开来。
“……浩倡王子当场就元神涣灭了,”息镜哑声说道:“末将想着方山公子或许还有救,葳州大营里的军医又是最好的,所以就赶来了这里。”
他双掌撑地,缓缓伏下魁梧身躯,额头触地,“末将未能保护好王子,死罪难辞。求陛下责罚!”
皞帝静静听完息镜的讲述,视线垂落于横卧于自己跟前的浩倡身上,良久无语。
末了,他阖目一瞬,又旋即睁开,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无力,“你起来吧。”
青灵的手背抵在嘴唇上,轻颤了几下,慢慢挪动脚步,越过帐门口站着的禁卫,走到了皞帝面前。
浩倡原本英气勃勃的年轻面容,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双目因为鼓胀得厉害、无法完全合拢,骇人地半睁着。
旁边被军医围住的方山雷,整个人被浸在了一汪血水之中,脸白的如同一张纸,右臂自肩头处被人斩断,露出模糊的血肉和白骨。
青灵睁大了眼,双唇哆嗦,“是……是什么人……”
这时,方山修也从帐外疾冲了进来,视线迅速扫过四下,伏到方山雷身旁,“雷儿,雷儿!”随即又转向息镜,提高了声调厉声质问道:“倒底出了什么事?”
息镜抬头看了眼皞帝,面含愧色地将事情经过简单重述了一遍。
方山修捶胸泣道:“九丘洛贼!终有一日,要将你千刀万剐、敲骨吸髓!”
方山修在朝中位高权重,平日行事极其注重颜面,然而此刻竟似什么都不再顾忌,当着满帐的人口出恶语,谩骂诅咒着洛珩。
和大部分灵力精纯的神族一样,他的子息并不多,一辈子统共只得了两个儿子。次子方山云天资聪颖,模样也长得十分俊俏,自小就深得父母宠爱。可谁曾料想,三百多年前的一场浩劫,让刚刚成年、满怀壮志期冀着立下傲人战绩的方山云,死在了沧离大战之中。
而眼前的血泊里,又躺着被洛珩所伤的长子,生死未卜。饶是方山修涵养再好,也无法在此时此刻控制住情绪。
皞帝似乎也很理解,容他发泄了片刻,才挥手让侍从上前将他扶起,沉声道:“眼下军医还在救治,结果尚无定论。你毋需乱了方寸。”
方山修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身,看了眼旁边躺着的浩倡,扯着袖子抹了把眼泪,颤巍巍向皞帝告罪:“臣失仪了,望陛下恕罪。”
自家儿子虽是断了条手臂,好歹还有一线生机。而浩倡王子,却是连家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去了。将心比心,自己在刚刚丧子的皞帝跟前这般哭闹,确实是过了……
皞帝膝下的子女不少,浩倡也算不得是他最疼爱的一个,然而浩倡的生母轩妃,却是皞帝真心喜欢过的女子。
轩妃原本是朱雀宫里的一名宫女,家族势末、身份卑微,难得模样生得动人,性子又柔顺恬淡,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被皞帝看中,最终成为了宫中唯一一位不是出于政治因素而纳的嫔妃。
浩倡的个性不似轩妃恬静,反倒因为母亲身份低微的缘故、特别执着于出人头地,言行有时也略显浮躁。皞帝时常数落他说:你但凡有你母妃一半的稳重沉静,也能稍稍跟你大哥毗肩了!
而此刻浩倡毫无生息地躺在他脚下,安静的犹如沉睡中的婴孩,皞帝胸中涌起刺痛的寒意,长长地阖目叹息了一声。
青灵跪到浩倡身畔,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地覆到他的脸上,遮住了那骇人的扭曲面容,又伸手拢了拢他凌乱的头发,低低喃了声:“三王兄。”
若要说有多痛心,确实比不过四师兄源清死的时候那般撕心裂肺。
若要说不痛,又毕竟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亲兄妹。
犹记得,那晚在府中夜宴,她受了淳于小姐所托、把浩倡从慕晗身边骗走的轶事。
他那时,意气风发,满口对征伐九丘的滔滔大论,一派的豪情壮志,丝毫没留意到身旁青灵的心不在焉。
她半开玩笑地让他为自己介绍几个京城才俊,他便四处转了一圈,把安怀信拖到她面前,拍拍肩膀说:“安老三,你还没见过我这位妹妹吧?聪明美丽、举世无双,只有崇吾圣山万千年灵气才养得出来的人物!”
可那般鲜活的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
青灵垂着眼帘,怔然望着丝帕上溅开的几圈水纹。
也不知道,淳于晴她们,最后、有没有把他排入东陆美男的前十名……
帐门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整个大帐中的气氛顷刻凝重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投向缓步入内的来人。
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皞帝抬起眼,神色中一丝悒郁,“噢,你来得正好。”朝青灵扬了下手指,“把她带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家该待的地方。”
青灵闻言慢慢转过头来。
洛尧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袍,琉璃目中情绪复杂,在青灵跟前站定,缓缓俯身伸出手,“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