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湖水波光涟滟,映照于银色的月光之下,皎若明镜。
洛尧坐在湖边,神情似有怔忡地望着湖面上起起伏伏的涟漪,只觉这波纹就好似人的心境,既无力汹涌,又无法平静。
一人缓缓从军营的方向走来,在洛尧的身旁站定。
“大半夜的,怎么坐到这里来了?”来人出声问道。
洛尧听出了他的声音,笑了笑说:“想家了。”
慕晗用脚尖扫了扫地上的卵石和枯枝,挑了处干净的地方,慢慢坐了下来,“此处风景酷似大泽?”
葳州大营驻扎于梵水的丘陵地带,而附近低谷之处又恰蕴着一汪湖泊,方便补给军需。
洛尧曲肘撑在膝盖上,转头去看慕晗,见他穿着一身银丝流云纹的锦袍,腰间束着将领们常用的革带、佩着刀匕,面色微有阴郁。
自从皞帝赐婚的御令颁下后,两人就没有再单独碰过面。
有一次,慕晗跟宁灏倒是找过洛尧喝酒叙旧,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对婚事的看法,然而洛尧为人向来圆滑,答起问话来也是滴水不漏,让慕晗一时也猜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但眼下慕辰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慕晗再也沉不住气了,他需要重新估算自己的实力、笼络拥趸,摸清楚今时今日还有哪些人可以为自己所用。这其中包括莫南氏,更包括眼前的这位百里世子。
慕晗继续说道:“若是想念大泽,回去便是。你在军中领了份闲职,无非是想在父王面前表明立场。可他既然都把青灵许给你了,就算心底有什么猜忌,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大泽该享有的权力和恩宠,一样也少不了。”
洛尧沉吟一瞬,“身为男子,自然向往沙场征伐金戈铁骑的豪情。我跟着过来,也只是想见识一下而已,倒没期望能以此博取陛下青睐。”自谦地笑了笑,“说到底,我们大泽百里不过是生意人罢了,若论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我可是半点经验都没有。”
慕晗微垂着桃花眼,捡起脚边的一颗卵石,用力挥臂掷入湖中,溅起大片水花。
“你虽无战场经验,但才智过人、又擅于处事,连父王也时常在朝臣跟前出口称赞。论修为武艺,更是拔得过甘渊大会的头筹,绝不输给慕辰。”他侧头盯着洛尧,问:“你难道就真的甘心,就此沦为棋子,成为慕辰和青灵上位的垫脚石?”
慕晗也明白自己的话说得直白,离间拉拢之心过于彰显,但眼下情况堪虞,容不得他顾及身份迂回婉转,再者又毕竟跟洛尧有些交情,如此直抒胸臆也算不得过份。
洛尧淡然地勾了下嘴角,低头摩挲着手中握着的一物,迟迟没有答话。
慕晗见他似有犹豫,又继续道:“阿婧对你的心意,你应该一早就知晓。我听宫里的人说,你最初向父王求娶的也是她。抛开利益牵连不说,单是瞧着你跟阿婧这些年的情份,我也实在是替你们抱不平。”
他朝湖里再扔了颗卵石,“青灵那丫头如今是越来越难相处。当初在崇吾初见时,虽觉得她言行有些粗野,但好歹也算得上是个心地纯粹的灵巧人儿,可如今你看看她那副钻营权术的模样,连我这种在王室活了三百年的人都自叹不如!行事虚伪多疑,偏生在父王面前又极懂得阿谀奉承、装出一副乖巧样子。我瞧着方山济跟她共事了半年,每日战战兢兢的,人都瘦了一圈!你要真娶了她,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洛尧眼中神色晦明不定,“联姻是陛下的主意。就算我不想娶她,也是没有选择。”
慕晗审视着洛尧的表情,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也并非,真的没有选择。”
他顿了顿,语气阴沉起来,“他们如今得势,却未必能一直坐稳这个位子。父王捧他们,不过是因为眼下用得着他们,等战事一结束,朝政上的事、还是得仰仗方山氏的人脉。莫南岸山虽然动了扶持慕辰的念头,可他毕竟是老了。莫南氏的未来掌握在宁灏的手里,就算慕辰真娶了莫南诗音,也左右不了莫南氏一族的抉择。”
洛尧避重就轻,圆滑接话道:“我早就看出来,陛下对你和阿婧,其实才是真心疼爱。至少,他从未将你二人用作棋子。”
联姻的交易也好,战场厮杀也好,皞帝将青灵和慕辰推了出去,或许是一国帝君的有意提拔重用之举,然而对于一位父亲而言,却是明显少了些应有的护犊之情。
相比之下,慕晗和阿婧则一直被呵护得严严实实,纵然未必事事得偿所愿,但至少不会被卷入危险之中。
慕晗嗤笑着摇了摇头,仰面叹息,“父王在一日,我和阿婧自然也能逍遥一日。可等哪天他不在了,慕辰和青灵怕是第一个就会对我下杀手。”
洛尧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狠。铸鼎台那件事,你们确实莽撞了。”
慕晗挑目盯着洛尧,“怎么?你如今真打算维护她了?你让阿婧怎么想?”
见洛尧不答话,又继续道:“你以为她能真心待你?阿婧至少还知道为父王攻伐九丘之事而负疚难过,可她呢,忙不迭地筹钱助慕辰挥军南下,心里恐怕巴不得慕辰能早点灭了九丘、在父王面前邀得大功吧?还有慕辰,他若是有心借你和青灵的联姻为自己造势,又怎会娶了安家小姐?依我看,他俩一早就把你当作了弃子,一旦利用完就随时抛掉。”
洛尧依旧沉默着,垂眸摩挲着手中的香囊。
香囊有些旧了,边角处甚至磨出了线头,暗红的布料上歪歪扭扭地绣了朵淡粉色的蔷薇花,在月光下映出一种黯淡的惨白。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她先是摸遍了他全身,然后又不由分说地塞了个香囊给他,逼着他去吃鴖鸟嘴里吐出来的丹珠……
洛尧有些记不起来,她最后一次用那种焦灼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是什么时候?
如今的他,对她而言,
早已经成了需要揣摩试探戒备的对手、随时准备抛掉的弃子……
良久,洛尧缓缓站起身来,伸手在慕晗的肩头拍了下,“他们怎么想,我没办法左右。如你所说,只要陛下还在,谁也无法打破既定的现状。我们,也只能顺势而为。”
语毕,告辞转身离去。
慕晗独自在湖边枯坐了会儿,恼恨地将一把石子扔出,在湖水上击出一圈圈点点碎碎的银光。
顺势而为?
呵,不过又是这人模棱两可的敷衍罢了。
他站起身来,仰头望向正渐渐隐入浮云的月亮。
上天既许他朝炎慕晗出生于世,就必定会赐他一方天地。
顺势而为?不,他偏要相信,事在人为!
数日后,斥兵传来密报,说禺中王成彷偷偷离开了凉夏城,往九丘方向行去。
虽是密报,但慕晗从舅父方山修那里打探消息向来十分便利。舅甥二人商议一番后,慕晗坚决要求要亲自率领亲卫去追捕禺中王。
方山修明白慕晗近日一直意志消沉,急于立下军功、向皞帝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劝阻外甥道:“我确实答应过王后,要助你立下军功。但追捕之事讲求行动迅速,没法带太多人手随行保护你,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慕晗截断方山修,“之前我想跟雷表哥他们一同上战场,舅父便说杀戮危险,不许我去。如今不过是追踪逃匿之人,又不是面对千军万马,舅父就不要再阻拦了!趁着眼下慕辰守围凉夏城、无暇分身与我抢功,我说什么也要试一试!”
方山修见他态度决绝,只好放弃劝阻,让亲卫传信给儿子方山雷,让他带麾下精锐赶来襄助慕晗,又从随行族人中的挑选了一批可靠的高手,令他们护送慕晗南下。
慕晗劲装疾服,趁着夜色,与亲卫连夜往凉夏城方向急行。
禺中王逃离凉夏城,息扬和慕辰那边必定也会派遣人手追击。慕晗想要立功,就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将禺中王擒助。
好在方山修安排的人手皆是五灵高手,且又熟悉军中诸事,一路上给了慕晗不少提点。
“据说这消息是从禺中王宫中走漏的。族长派人去核实过,应是无误。随行中有几人都是追踪的能手,只要不受干扰,必能找出成彷的下落!”
到了凉夏附近,收到消息的方山雷也赶来与慕晗会合。
方山雷数月连立战功,在军中颇有声望。他素日行事沉稳,对慕晗此番的决定甚为不满。
“息镜和浩倡已经带兵去追了。你又来插什么手?”
方山雷与慕晗同辈,又看着他长大,言语间反倒不比父亲那般顾及对方的王子身份。
慕晗一听浩倡也出马了,更是铁定了心要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出禺中王。
他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输给一个没什么战场经验的庶出兄长!
慕晗拿出王族威仪,冷声道:“擒拿成彷事关重大,多一人相助便多一份希望。眼下正是我朝炎儿郎为国出力的时机,岂能分什么先来后到?表兄若是心怀战局,愿意出这一份力,就不必再多言了!”
方山雷被慕晗怄得气闷,却也懒得再跟他继续争执。他们这一辈的子弟中,除了方山济,就数慕晗和阿婧年纪最小,又是被姑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脾性难免骄矜了些。
好在追捕之事不比战场厮杀,实在不行的话就无功折返罢了,终归不能让这位拥有方山氏血脉的王子出事便行。
方山雷遂召来数名部属,逐一吩咐下任务。
很快,前行探查的部众驱策着坐骑分批返回,引领余人朝成彷逃逸的方向赶去。
到了清晨时分,一行人追踪到了一处城镇之外,迎面撞上了急来拦截的朝炎守将。
守将认出了方山雷,忙行礼致歉。
方山雷扫了眼守将身后,“这是何处?”
“回将军,前方乃是梧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