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可以有很多种。
或回避、疏远,或直接怒目而视,甚至出言谩骂讥讽。
然而洛尧最无法接受的,却是此刻青灵脸上的笑容。
这笑容,淡淡地浮现于她嫣红的唇畔,以往曾有过的那种略带恼怒的嘲意消失不见,真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看不出破绽。
但这笑挂在嘴角,也就仅仅挂在了嘴角,再不会映进她的眼中。
洛尧的心骤然寒了下来。
他怔然凝望青灵片刻,语气中陡添了一丝卑微之意,“你若有话想说,或是要问我些什么,尽管开口。不必……这样对我。”
青灵抬手拂了下额发,笑得客气,“我怎么对你了?先前你来符禺山探望我,我确实是身体不便、没法见你。现在你来看我,我也心存感激,有什么不对了?”
她弯腰收拾着坐榻上的书卷,在洛尧的对面腾出了一块位置,慢慢坐下,摞着账本。
洛尧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栾城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也不会跟我母亲有关系。”
他一向擅于揣度人心,思前想后,很快便认定青灵如此迅速地变化了态度,也只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凝濯于她身上,期盼着能从她的语气或情绪上找出一丝破绽,揭开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即便是最后不得不像从前那样大吵一架,也是好的。
然而青灵只是淡淡道:“嗯。”
洛尧一时只觉浑身失力,口中隐有苦涩蔓延。
秋芷和夕雾端着茶点进到帐篷。秋芷见青灵在摞账本,连忙放下手中托盘,上前帮忙。夕雾则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盈盈奉至了洛尧面前,“世子,请用茶。” 声音低柔婉转,带着撩动心弦的慵懒起伏。
青灵也接过夕雾递来的另一杯茶,低头浅啜了一口。
洛尧垂下眼,视线掠过她执着茶杯的手。
白皙的手腕,衬着天青色的瓷面,光滑纤细。
焯渊外的山洞中,他与她相依相偎、互诉衷肠。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为她抵御体内焰魄所带来的痛苦。她柔软的身体靠在他的怀中,那么无助而脆弱,让他胸中溢出一种被人依恋被人倚靠的欣悦暖意。一面担心她承受痛楚,一面又恨不得她一直虚弱下去,长长久久地依偎在自己的臂间。
离开崇吾的这些年,那么多的曲折辗转,好不容易,她第一次卸下防备的向他敞开了心扉,甚至将最隐蔽的心事都告诉了他。
他以为,即使她不爱他,可有了往日的那份信任与亲密,他依旧也是感恩的。
然而那么快,她就再次对自己封闭起来,并且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
彼此沉默了许久。
洛尧缓缓开口道:“玄铁矿的事,你有什么打算?我如今领有军职,出行不便,所以会让凝烟过来帮忙。”
青灵说:“文书一早就准备好了,只需用一下你们大泽侯府的印鉴。你妹妹也不必专程来一趟氾叶,我会安排人把东西直接送去凭风城。”
她顿了顿,举杯喝了口茶,“百里小姐不是一向最讨厌卷进这些事里来吗?没想到,也肯帮这个忙。”
“今时不同往日。”洛尧沉吟一瞬,斟酌说道:“你的忙,她当然会帮。”
青灵笑了笑,没说话。
谁又知道,所谓的帮助背后、是不是又藏着什么杀机呢?
傍晚的时候,慕辰也匆匆赶来探望青灵。
他从战事前沿直接撤返而回,一身风尘仆仆,墨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起,白袍之上的银色薄甲也没来得及脱下,便径直踏入了青灵的帐中。
青灵倒是换下了白天的华丽装扮,裹着一件素袍,散开的头发拢在胸前,低头在灯前写着文书。
慕辰大约是在战场上调兵遣将久了,语气中亦添了抹凌厉,“不是让你留在符禺山的吗?来葳州做什么?”
青灵慢慢抬起眼,瞥了他一瞬,淡然道:“我为什么不能来?父王都同意我留下了,你难道比他还要独断不成?”
慕辰也意识到自己似有失控,遂静立片刻,抑制住情绪,缓缓坐到了青灵身边。
他放柔口气,“你留在符禺山不好么?这里这么乱,你又身份特殊,万一不小心再被人算计、陷入危险,叫我怎么办?你就不能听话一些吗?”
自从两人决定联手、并肩而战之后,慕辰便很少再用这种哄小孩子似的口吻跟青灵说过话。即使是他想要将她藏匿呵护于自己羽翼之下的念头从未变过,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阻止她褪去纯真谋夺权势。
他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正如她也明白,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并不能令她的付出被甘之如饴地接受。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她的态度,再度强势专制起来。
青灵没好气地说:“你现在重掌大权、运筹帷幄号令三军,再也用不着我帮你,所以就打算将我弃如敝履、又当小孩子一样地圈养起来了?”
慕辰眸色被刺痛似的一黯,随即又被青灵的最后一句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低声叹喟道:“哪儿有你这般软硬不吃的小孩……”
两人沉默了会儿。
慕辰想起了什么,抬眼望着青灵,“听说……百里扶尧来找过你?”
“嗯。”
“他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了下玄铁矿的事。”
慕辰闻言眉头轻蹙,“然后呢?”
“百里凝烟会出面来处理。我会让人去一趟凭风城。”
慕辰的声音中开始有了压抑的怒意,“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不要再跟他谈交易吗?军资的事,有安怀信在帮我筹划,不用你再插手!”
青灵手中的笔在纸上漫无目的地乱划着,“已经说好了的事,没必要反悔。现在突然说不合作了,反倒显得我矫情。再说,这笔钱就算现在不急用,留下来以后做其他事也好。”
慕辰捏住青灵的手腕,把她指间的笔抽出来掷到一旁,“百里扶尧都已经对你下了杀手了,你难道还要跟他搅到一起?”
他一时有些情绪失控,深幽暗沉的目光绞进她的双眸,“你就那么信任他?”
青灵胸口一阵发闷,猛地站了起来,“我谁都不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扭头望着慕辰,“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再信他,又何必总拿这件事来逼问我?”
从在符禺山苏醒后、见到慕辰的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提醒着她,要她从此尽可能地远离百里氏。
慕辰忍着怒气,伸手拉住青灵,“好了,是我说错话了。我只是担心,百里扶尧那人一向八面玲珑,又极擅言谈,怕你又被他诓骗。你跟他毕竟有同门之谊,心里存着份旧念,因而难免容易受他的影响,就连上次你呈给父王的减税方案,也是因为他的几句话才生出的念头。他若有心操控利用你,怕是防不胜防!”
慕辰性情沉静清冷,看似气质尊崇雅致,实则暗藏强势孤傲,好不容易肯在青灵面前认一次错,又耐着性子地跟她解释,换作从前,青灵大概也就顺势收起锋芒,不再同他争执了。
可不知怎的,今日见过洛尧之后,青灵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胸臆间堵着些情绪,层层叠叠地压得沉重,让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她挣脱开慕辰的手,似笑非笑,“你不用担心我被他骗。就算我不被他骗,也自会被旁的人骗。”
慕辰听出她意有所指,“你想说什么?”
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
青灵移开视线,“你答应过我,不会跟莫南氏联手。”
慕辰眼中闪过一瞬神色变幻,稍纵即逝。
原来,这些日子她情绪上的起伏,竟是因为这个。
“我没有说过,不会跟他们联手。”
他淡然道:“我答应过你,不管你想要什么,我最终都会让你心愿达成。”
“不管我想要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想要莫南宁灏死!”青灵的呼吸急促了几下,继而费力地克制住情绪,“你也不必瞒着我,现在全朝炎的人都看得出来,莫南岸山已经站到了你那边,否则主导战局的兵权,岂能那么顺利地就交到了你手里?我让邱相夷在军资调配上做的变动,也是你让人重新改了回去是不是?莫南岸山倒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顾我的想法、也要出手帮他?”
莫南氏一族掌控的兵马,常年驻扎封邑,有着一套单独的军需供给流程。青灵也是钻研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个既不让人捉住纰漏、又能制衡他们的法子。谁知刚着手开始实行,就被人又重新改了回去。
青灵明白,能从她身边下手的,只能是慕辰的人。
在公,明瞻远和邱相夷都是慕辰举荐的人。在私,身边随侍的秋芷和夕雾,也是他的人。
她从方山王后的掌控中脱离出来,却又困入了慕辰用温情编织的华丽牢笼。
慕辰与青灵相视了片刻,伸手将她拉至近前,动作和语气间有了不容置喙的强硬,“莫南宁灏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别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手腕间的力气很大,竟是连神力也用了上来。
青灵被拽得跌坐回榻上,面颊贴上了慕辰胸口冰冷的银甲。
慕辰顺势拥住她,似怒似怨,“你就不能听话一些吗?如今军中的事让我忙得不可开交,每次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还总是不欢而散。”语气中有深深的无奈,“别的女子,都巴不得躲到男人身后,安心被呵护。就你偏爱给自己找苦头吃。”
青灵嗤笑,“我没安怀羽听话,也比不得莫南诗音懂事。你想彰显自己柔情呵护的一面,大可找她们去!”
话说出了口,又立刻后悔起来。她撑起身,垂首理了理头发,低声道:“算了,当我没说过。”
慕辰眸光微烁地轻笑了声,仿佛竟为青灵的怨怼感到有几分欣喜,先前的凌厉也消失殆尽,抬起手帮她捋了下鬓边散落的青丝,“过几日,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一定,会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