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几日,青灵跟着始襄晋翻查旧录,学习和了解朝炎近年的赋税度支情况。
有空的时候,她便在城中府邸中密会淳于琰,向他讨教一些实务上的知识。
淳于琰因为兄长随大军南征,有机会负责起族中的一些生意和事务,遂将手头例子拿出来一一讲解。而青灵出身崇吾,在学习和领悟力上自有超过常人的坚韧和敏锐,很快,就将整个度支运作的过程和要点掌握住了。
淳于琰笑睨着埋头翻查账簿的青灵,“要是陛下知道,你学得这般辛苦,是为了钻漏洞、替自己筹钱,还不得气死?”
青灵轻“哼”了声,“你以为他真猜不到?他只是懂得舍小取大罢了!”
淳于琰拿扇柄支着下巴,“可单靠在度支上做手脚,速度太慢,又容易引人注意。你若能跟大泽那边谈好,从赋税初始就改动帐目,既能天衣无缝,又能快速敛财。”
青灵抬起头,“我现在不光想敛财,更想揪住方山氏和依附他们的那些人的把柄,想办法削弱他们的实力!当初方山王后就是用这种法子,把朝中要职全换给了自家人,如今我也可以把他们拉下马,重新填上我们自己的人。”
她合上账簿,坐直身来,思忖说道:“父王理应知道我恨毒了方山王后。如今他放手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大约也是想借我的手来打压他们,彼此钳制。”抬眼看着琰,“这样的机会,我岂能不好好把握?”
淳于琰说:“陛下这个人,十分精明,又极擅长平衡牵制之术。你想对付方山氏并没有错,但依我之见,防范陛下本人、暗中积聚足以挑战帝权的力量,才是我们最需要重视的一点。就算你顺利扳倒了慕晗,只要陛下不愿意,慕辰照样当不了储君。”
青灵听琰提到慕辰,心头微紧,指尖无意识地划了划账簿的封皮,“慕辰他……最近可有消息?”
上次派逊送信去氾叶之后,青灵一直没有收到慕辰的回信,心中甚是忐忑。
她与大泽联姻的消息,此时早应该传遍了整个东陆,就连崇吾的师父和几位师兄也俱以得知、寄来了问询的信函,却唯独慕辰那边迟迟没有消息。
朝炎大军向南推进至禺中边境,想是很快便会发起进攻。可就算战事再如何吃紧,写封信的时间总该有吧?
淳于琰若有所思地盯了青灵一眼,斟酌问道:“你……不会是因为慕辰的缘故,才不肯和颜悦色地跟你那位未婚夫相处吧?”
“什么……意思?”
淳于琰移开目光,把玩着手里的扇子,“没什么。”顿了顿,“青灵,你和慕辰都是聪明人。有些事,越去想、越会放不下。凡事往前看,人生才有希望。”
青灵默默地咀嚼着琰的话,半晌,道:“你放心,我跟他……早就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没有同他商量就答应了父王,怕他觉得我擅作主张……”
淳于琰虽然有意将心中所想道出,却也不愿让气氛变得尴尬,遂豁尔一笑,朝青灵夸张地拱了拱手,“帝姬多虑了。您马上就要成为整个朝炎国的钱袋子了,我们可都得仰仗您的扶持,又哪儿敢指摘殿下您的主张?”
青灵拿起账簿虚扇了琰了一下,扯了扯嘴角,随即也不着痕迹地把这个话题换了过去。
感情这种事,不是想付出就能付出,也不是想收回就能立刻收回的。
唯一可控制的,便也只是言行上的表露了……
氾叶亡国,朝炎大军再无阻碍地推进南行。眼看正式的战局即将铺开,皞帝思虑一番后,决定亲自南下督军视察。
青灵听到消息,立刻向皞帝请旨,要求一同前往。
皞帝不太赞同,“你一个女孩家,去战场做什么?”
青灵说:“氾叶曾是东陆富庶一方的大国,如今灭亡,定然遗留下大批的财物田地矿藏需要清点。父王既然让我协理朝廷税收度支,我就有义务亲自去一趟,免得下面的人起了贪恋、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吏治越往下走,就越容易出现纰漏,这一点,皞帝岂会不懂?但让毫无战场经验的帝姬前往前沿,风险毕竟太大。
于是他摇了摇头,“战场毕竟危险……”
青灵迅速献谄道:“可女儿跟在父王身边,得父王保护,怎么会有危险?”
皞帝不悦地蹙起眉,张口欲驳,可忽又因青灵的话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曲指在案面上轻敲起来。
良久,他沉吟着缓缓开口,“也罢,你一同前去,便叫百里家的那孩子来护卫你周全好了。”
“他?”
青灵颇有讶色。
按理说,她与洛尧即便是订了亲,但碍于礼法,平日也是不能走得太近的。
皞帝像是猜到了她的疑虑,“战时不同平日,没京城里的那么多讲究。他既然开口求了军职,让他全程守护帝姬的安全,也并不为过。”
“开口求了军职?”青灵倍感疑惑,“可……我们一旦攻下了禺中,下一个要交战的对象就很有可能会是九丘。他是九丘女主的儿子,难不成还打算亲自攻打自己母亲的国土?”
皞帝锐利的双目中亦有疑色,“那孩子极擅言谈,又似乎处处以朝炎利益为上,昨日来朱雀宫请旨,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我也找不出理由回绝他。原本想着跟御侯谈妥了条件,他们不插手朝炎与九丘之事,我也会为他们保全住九丘女主的性命,这件事也就再无悬念。谁料想,他竟会在这个时候主动请战……”
青灵把前后的事串联了一下,很快回过味来,“父王让他护卫我,其实是想让我监视他,对不对?”
皞帝盯了青灵一眼,“你这个丫头,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青灵腹诽道:被你利用的次数多了,再蠢的人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好不好。
皞帝又说:“除此之外,也是想让你们多相处一下。你跟他虽师出同门,可看起来也不怎么亲密。以后他若是肯真心对你好、真心效忠朝炎,父王这里,也就少了很多麻烦。”
青灵尴尬地牵了下嘴角,“父王若是想拉拢他,就该把阿婧许给他,省得我里外不是人。”
皞帝半眯起眼,研究着青灵的神色,“还在跟阿婧怄气?”
青灵垂目审视自己的指甲,“怄气的人可不是我。”
皞帝说:“你妹妹从小被宠坏了,不比你深明大义,你哄着她点便是。”
青灵心道:能哄的都哄了,怪只能怪她生作了您的女儿,又偏偏没有当棋子的资质。
皞帝思忖了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你急着南下,不会是想去见方山家的那小子吧?”
青灵抠着指甲的动作一顿,暗自斟酌了一瞬,轻声说:“怎么会?”
皞帝听她语气勉强,眉宇间又似有一丝无奈,叹息了声道:“不是就好。王室中的婚姻,从来容不得率性而为。”
“女儿明白。”
之前闹出红月坊那桩事,加上一直以来言语间的模棱两可,皞帝恐怕真是认定了她钟情于方山雷。
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那样放心地把自己许配给洛尧,笃定自己不会像阿婧一样、处处维护大泽百里的利益。
既然如何,何不将错就错,让他觉得委屈了自己,从而生出愧疚补偿之心?
毕竟,自己接下来还指不定要捅出多大的篓子呢。
皞帝南下的准备布置妥当后,青灵也吩咐侍女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装上舆车。
茹香和雅霜等近身相侍的宫人,也给自己备下了行囊,然而青灵却对她们说:“这次南下,你们不用跟着我了。”
茹香愕然,“殿下出行,怎可没有人在身边服侍?”
青灵说:“陛下既然让大泽世子亲自护卫我的安全,自然会有御侯府上的人跟随侍奉。”
茹香等人面面相觑,踟躅着说:“可是,王后吩咐过……”
青灵抬手截断她们,目光在一群人面上凌厉扫过,一字一句说道:“我师承崇吾,生平最擅长的就是音杀之术。若我此时以幻音操纵住你们的神识,再问上几个与我五师兄有关的问题,你们觉得,自己能给出怎样的答案?”
茹香神情惊愕惶恐,雅霜更是面色发白,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青灵盯了她们许久,长出了一口气,“你们也不过是王后手中的棋子罢了。就算没有你们,她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把我师兄诱去鄞州……”
她转过身,语气渐转漠然,“我不治你们的罪,却也不想再见到你们。等我从南境回来,希望你们已经各自找到了出路。”
说完,裙裾翩然,扬长而去。
几名宫女怔然伫立了片刻,不知谁先掩面低泣了一声,随即哭声四起。
雅霜瘫跪到地,泪流满面,“殿下……”
她们大多是方山王后埋在青灵身边的眼线不假,也确实遵照命令将夜氏的消息放给了黎钟,然而这其中的利害,却是她们始料未及的。
青灵待下宽厚慷慨,从不摆帝姬架子,又曾为一众宫人顶受了千计的离恨鞭之刑,若说她们心中毫无半点感恩之念,也是妄言。然而方山氏权倾朝野,她们的家人皆受其门人钳制,如果在宫中不为王后所用,搭上的就是整个家族的前程。
两相权宜,最终,也只能选择背叛了青灵。
青灵在内室中听着宫女们的一片哭泣悔过之声,心中亦是怅惘。
世家权势滔天,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头地、振兴门楣的机会。
这个道理,她岂会不明白?
鄞州铸鼎台里那些无辜的亡魂,朱雀宫中为人所用的各色棋子,同出而异名。
慕辰和淳于琰所说的那些革故鼎新、摧枯拉朽的豪言壮语,第一次,在她的脑中有了形象的释义和更深一层的理解。
或许有朝一日,这一切,在他们的手中,终会变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