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杨树湾的村碑,到了迎宾门。此门是进杨府的第一道门,建筑不算富丽堂皇,倒也豪华气派:朱红的门楼,一对铜貔貅看守左右,主门外各有一扇小门……月正元策马直奔主门,只见一瘦一胖的家丁持枪跑过来,同声喊道:“谁让你来的?找谁?干什么?”
“你家千金小姐——杨燕!”月正元双拳施礼道,“找你们杨柳公有急事、要事速办!”
“这是你随便叫的?”胖一点的家丁喊:“应该喊杨爷!”
“什么杨叶柳叶的,我从外地来确实不知那里冒犯,请两位大哥去通报一声,就说当年的小乞丐回来了!”
瘦一点的家丁倒是聪明一些,既然敢进主门就不是一般人,他围着月正元看了看,问道:“谁知道你是真是假?你不会是鬼子吧。”
月正元禁不住一笑,说:“你见过鬼子?见过我这样的鬼子?这匹马认识吧?”
“是杨府的红云马!”胖一点的家丁认出了红云,又问:“是你偷的吧?”
偷的还送上门?月正元觉得两家丁蠢得可怜,也没功夫和他们闲扯淡,趁他们商量办法的时候,月正元摧马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这片地方月正元曾经来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时过境迁,这片地方几经岁月沧桑已变了模样,但面前的大院还是那样得熟悉,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好像昨日见过。
那年那天,在杨府的一次谢师宴上,终于知道望天杨爱上了杨夫人的娘家侄女,说是在后院的九间洞房里为泉灵杨铺好了被褥……酒宴上,杨柳公还对望天杨谈天说地,俨然亲父子。谁知饭后,杨柳公要让望天杨离开杨府。那一天月正元不停地抹泪,跟望天杨到了擎天杨下,跪着,号声大哭。那时候就感觉望天杨和泉灵杨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莫名其妙的关系,更感觉到杨柳公是一个不按常规出牌、令人摸不透的男人。
红云对这儿记忆犹新,驮着月正元顺利进了正院。月正元将红云拴在马棚里,绕过了一片竹子林,就听杨柳公在客房里正在训话:“杨燕,爹向来没有反对你做任何事情。但今天,爹必须告诉你,‘女子无才便是德’,杨家历来不允许女子上学,何况老洼地那些女子算什么啊!你别为难爹好不好……”
“怎么是‘为难’呢?爹,燕儿哪儿惹您老生气啦?”
“大白天你和月先生骑在一匹马上……”
一定二哥对你说的。杨燕气得直跺脚,又一想老爹最忌讳泉香杨,以为老爹会放过了自己狠教训二哥,就把二哥和泉香杨在一起的事儿说了。杨柳公憋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只字不提这事,仍追究杨燕:“你是我女儿,姑娘家和男青年骑在马上,这是干什么啊?”
“老爹,你想多了。杨燕遇上月老师,提起办学的事,我就是套个近乎将来跟他上学。在城里哪有女孩不上学的?就咱杨柳泉镇,把女孩坑惨了!”杨燕漂亮的小脸蛋上涌出一片阴云。
“你都15岁了,一个大姑娘跟老师一般高,天天和一群疯疯癫癫的窑儿,在一起。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呢。”
“爹!您一向支持大哥、二哥打鬼子,月先生办学校也是相应党的号召。可惜他现在连校舍都没有……爹,咱家后院不是有闲着九间房子吗?”
“九间洞房,你也打它的主意!大哥、二哥都问过,我不能同意!”
月正元的脑海里浮现杨柳公那灼灼逼人的威严。在杨府大院和杨树湾,没有谁不怕杨柳公,只有杨燕敢在杨柳公的面前争辩,因为在六个孩子当中,杨燕是他最小的孩子,而且是最漂亮的女孩。今天,杨燕一提起九间洞房,杨柳公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您不管那些姑娘倒也理解,但您不心疼月正元这样的好青年把白脸晒黑了?”杨燕长睫毛藏不下为月正元伤心的泪水。
“干革命死都不怕,晒一点算什么。”月正元突然站在杨柳公的面前。
杨柳公抬起光顶的头,取下灰色的老眼镜,颇有讽刺地问:“怎么没敲门?你这样教学生的?”
您也没关门啊!月正元正要解释,门外噌噌蹿进两个家丁,唰地一下子左右对准了月正元的头。
“把枪下了!”杨柳公手往桌子上一拍喊道,只见手下的桌子面裂开了一条缝。
月正元知道他这是向他示威,似乎没有看见,说:“看来贵人多忘事,在蝶谷山庄我的枪被抢了。”
“那是月氏家族干的,还是小姑娘吧。”杨柳公嘲弄着月正元。
“是杨燕小姐!我不明白像杨柳公教育出来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和月氏姑娘一起去抢?”月正元胳膊一抖,差点儿把两个家丁闪趴下。
“我知道是杨燕那丫头,除了她还没有谁敢惹你!”杨柳公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向月正元抛去。说时迟那时快,月正元纵身一跃将手枪握在了手中。
“这是杨燕缴获你的枪!我们在这公平地赛上一场,同时向对方开枪。如果你赢了,你可以在镇里的任何地方建校,教任何人,我绝对不干预!”杨柳公也拔出了自己的手枪,挑战性地望着月正元的眼睛。
“慢!”月正元喊,“恕我不能奉陪,改日一定登门决一雌雄。”
“怎么怕啦!”杨柳公说。
“如今国共两党关系摩擦,日本鬼子随时都可以进犯杨柳泉镇。我现在急需向前线输送抗日力量。而有人却拿走了我的教本、文房四宝,卸了我们的枪支,拆了我们的帐篷,摸走了我们建校的大洋……”
“教本、文房四宝、枪和大洋都是我们干的!”杨柳公突然将枪对准月正元,大喊:“我也是为你们好!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柳妈会把窑儿再聚起来,到时候,不光一个柳泉宫,恐怕连蝶谷、老洼地和杨树湾都是窑儿!我不想你助纣为虐!把枪打开——”
“我知道你对柳妈偏见。她不仅把我给她的小米送过来,还逼着重操旧业的姑娘负荆请罪;不仅无条件送来稻秧,还派来全柳庄的牛马和青壮年来老洼地插秧……望天杨说爹是开明绅士,可大敌当前,你都做了一些什么?”月正元把弄着手里的枪。
两家丁怕杨柳公吃亏,更靠近月正元,结果被月正元两肘左右一撑,摔到房门两侧。月正元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又说:“就这些家丁连单枪匹马拦不住,这样不堪一击,反动派和鬼子进来,全完了!我看杨柳公还是多花些心思练练家丁,抢夺人家的枪支和钱财干什么?”
“什么?枪你大洋了?”杨柳公质问。
“没有!还是间接地到了杨府。”月正元十分肯定地说。
“要是杨府拿了你一块大洋,我陪你一百块。”杨柳公显出财大气粗的样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问问便是。”月正元把枪收回。
杨柳公让家丁退下,然后坐在桌子前生闷气的女儿喊:“海燕,给爹过来!月先生的大洋呢?”
“是二哥让柳莲她们干的,已经赌了!”杨燕只好如实说了。
“这个混账!”杨柳公狠狠地骂着二少爷,稍平静了一会儿,喊:“燕,帮爹按袋烟!”
杨燕走过去,按上,再点上,然后坐在一旁观看着缭绕的烟雾中老爹的特写镜头,同老爹一起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