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音信断绝
北境的战事比想象中的还要迅捷得多。白星舟深知国内境况,劳民伤财的事情到底是没做,他选择了恩威并施。漠北最大的城里,有一半的风言风语出自他和安言的线人以及侍卫,他们每日惶惶,搅得人心混杂,加上些似真似假的行军消息,城里的缩头鹌鹑一日多过一日,跟变异似的。
而另一半人则负责游说上层的首领们,表面上的算盘是合纵连横,但到底是没有让他们成了气候,只要一有人开始冒头,他就联合着其他部族剿灭,酸到最后也就只费了些口水,兵卒倒是没有消耗多少。
这样的日子到底只过了旬日,安言和千机阁的消息让白星舟觉得时机已到,那些乔装打扮过的谋臣们悄无声息的杀了首领,大开城门,连巷战都是小范围的,他们就这般占领了漠北。
然后就是摧枯拉朽一样的大胜,那些有心的、无力再战的、只想过日子的,全都变成了铁蹄之下的俘虏和劝说归顺的羔羊。到底这胜利的滋味太过愉悦。白星舟给皇帝去了加急,静静的等着命令下来。这时间他倒也没闲着,跟带来的将士们一道收整城市,把人口和财产登记造册,一切看着都像模像样。
等到皇帝派遣治城官员赶过来的时候,安言已经没见了人影,本以为他是避嫌去了,但直到他离开漠北都在也没讲过那个嬉皮笑脸的青年。他一路上都沉默着,旁人以为他在想泼天富贵,实际上他在为了母亲捎来的家书而感到快乐。
安言这会正站在楼阁之上,塞外的风总是过于伤人心肺,但他面前的两个男人神色却是平和甚至享受的,他们坐在栏杆边上下棋,清脆的落子声音衬得他才是那个不沉稳的人一般。
“主子。”安言弯腰,语气恭敬,他垂着眉目,看不清神色,“皇帝派遣的钦差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大城,北境应该是彻底定下来了。”他亲手燃起的狼烟烽火,现下没用多少日子平复,就是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古虎父无犬子,白星舟到底不是个烟柳纨绔。
“西南那边呢?”男人没有追问,他看着厮杀惨烈的棋盘,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到底是自己亲手教育出来的人,过了这么几年都可以跟自己杀得平分秋色了。他神色淡漠,仿佛一切都胸有成竹。
“琉璃庄主……不,是前琉璃庄主,应该是起了杀心了。”安言心知肚明男人想知道什么,叹口气到底还是说道,“据说云湖堂和湖月甚至请了苗疆的人来解毒救命,只是庄主自己,似乎并没有存下多大的生志。”她自然是起了杀心,自杀的心。
“因此,漠北事毕,庄主大限该就是这段日子,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外人界说安言,从来都是傲骨清贵,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他被人收归麾下之后竟是如此的毕恭毕敬。
“辛苦你了。”男人把对面人垂在一旁的头发复又拢到耳后,满意的看人脸色明艳如霞光,轻笑一声后回了话出来。他把棋子放下,牵过那人的手,神色温和,像是收获至宝,“累了没?没有的话等会随我出去一趟?”
路溪的笑容温柔和煦如初春的风,卿睿冉见他摇头,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深吸一口气再转头看着安言:“既然尘埃落定,你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现下千机阁那个负累也交出去了,答应我的也做到了,你是个自由人了。”
安言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应了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接到了身后人甩过来的物件,是小小的一枚白玉棋子。他没有回头,只听到路溪开口说,“安公子虽自夜色走来,但前路必当通坦。”
待到走出楼阁,安言信马由缰的离开夕阳西下的沙漠边缘,面色深沉,但脑子里装的是少有的迷茫。当他剥离开一切的世俗关系和虚假身份,当他引为知己亲朋的人或离开或去世,他的归处在哪里呢?夕阳西下,西风瘦马,只他一个形单影只。
他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的战场,顾陵歌踩着叛逃者的尸体,手上拿着一口大刀,明晃晃的锋芒在月色下如同寒冰,她脸上沾血,眉目飞扬,声音冷淡,“过路吗?过就快走,不然等会给你也杀咯。”
现下倒是不想过路了,他想要一个归处。
顾陵歌这天和京都时过于相像。她早上饶有兴趣的涂涂画画弄了个淡妆,把乌青的眼圈藏了藏,把手腕上的牙印子收了收,穿一身月白色牡丹缠枝暗纹立领长衫,脖颈上挂了鲜少带的红宝石珍珠璎珞,下头是轻盈的烟青色绣兰花百迭裙,荷包也是同色的蜻蜓点水,到底是夏日了,厚衣服都像陈年旧事一样收起来了。
早餐她惯常是吃不下的,但今日倒是愿意抓着路南和穆贰,并着三个一身药味的大师傅出门去吃汤包。恰好柳梅音也在,一堆人浩浩荡荡的几乎把小摊包圆,倒是让守店的婆婆开心得很,走之前还送了一笼。
柳梅音也是许久没有见到过顾陵歌了,看她今日气色尚可,还高兴的同她多说了两句,顾陵歌也没有把他晾着,两人在前头并肩而行,因着一些民俗小事还能笑两声。
但柳梅音到底没待多久,他家的小厮急匆匆的走来说家里来了贵客,夫人让他快些回去。送走了一脸歉意的柳梅音,顾陵歌突发奇想想去看看朱蓉九十九。那是前两日刚刚落户的首饰店,也兼卖些胭脂水粉,感觉很受欢迎的样子。
她刚走进店就看到掌柜,女掌柜一脸温和,左眼边上拿着黛青色的眉笔勾了一朵三瓣云。她没多说话,走走看看的倒是买了一堆东西,从玉佩到头面都有,穆贰负责给钱,路南和剩下的俩大男人负责提东西,配合得还挺默契。
等到终于回家已经是正午过了,王鹤准备了菜肴出来,罕见的,没有人拦着顾陵歌吃辣,她旁边的丫鬟专门提了个壶给她添水,而她快乐的吃着辣子鸡。桌上鸦雀无声,只有路南悄咪咪给她夹了两筷子青菜。
等到下午,顾陵歌回房去睡觉,让他们下午都别出门,等着自己要宣布的大事。结果日落西山了顾陵歌才悠悠转醒,黄昏都快过完了。路南拿了本书在看,药草三人组挽了袖子靠在树上辩证人体穴位,穆贰找不到事情做,去厨房端了碟瓜子,拿着瓜子皮练准头。
但实际上,顾陵歌并没有睡觉,她刚进卧房就看到插在雕花柜子上的信,估计是上午就想禀报,结果扑了个空才留下的权宜之计。她去把信取下来,然后懒散的歪到床上,摸了摸厚度,有些无奈的眨眨眼睛。
里头说的事情不少,但都很精炼。第一就是漠北破城,皇帝已经拍了钦差前去接管,白星舟迎来大升迁,并着母亲告知意中人的大惊喜,是个圆满的好事情。
第二是皇帝已经在让礼部拟旨,打算择日公布过继之事,选的是孪子当中的哥哥,赐名诏书还没下,现在定的是卿容致。顾陵歌扫了一眼,觉得有些拗口,然后看到蓝衣给的解释:容华佳人,致我一生。
第三是安言,漠北之后再无人见过安言,与往常刻意的隐匿行踪不同,安言此次完全消失,像是水汽蒸发一样,连凝结的水珠都没有。她倒也不知道安言的下落,只是隐隐觉得,就这么也好,他本来过得就太轴了。
第四是杨氏,书婕妤盛宠不衰,且得了皇后喜爱,进封书妃,使得朝臣大多向后党靠拢,婉贵妃意图投毒皇后,天颜震怒,褫夺封号,打入冷宫,死生不复相见,杨侍郎鱼肉百姓,荼毒朝堂,着三日后斩立决。但皇后经此一事,凤体衰微,主星暗淡,恐大限将至。
顾陵歌噙着笑,仔细品了品那句大限将至,有些困顿的打了个哈欠。她下床来把信烧掉,破风箱一样咳嗽几声,到底是吐了口血,她蜷缩着躺回床上,冰凉的双手放在腹间,除了空洞,一点温暖都没感觉到。
梦中不知岁,醒来又是金乌回巢的时候。
顾陵歌打着喷嚏出门,身后的侍女刚刚推着她在花架下头坐好,王鹤就来禀报说柳梅音在外头,问她方不方便见一面。她略想了一下就让人去请进来,然后清清嗓子看着面前这几个努力给自己找事情做的人。他们都在逃避。
她叹口气,风吹得她有些冷,这时候柳梅音过来了。他看着有些急迫,因着跑步的关系,他脸色看着倒是红润。他郑重的看着顾陵歌,弯腰做了书生礼:“夫人,柳某人向你赔罪。”
顾陵歌有些莫名其妙,捧着茶让他先坐下。柳梅音缓了一会,说道:“柳某唐突,是来向夫人解释桂花酿的。”说来奇怪,提到桂花酿的是他,那时候就已经给顾陵歌捅了一刀了,现在要来解释的还是他,又得杀人一趟。
“令堂提到桂花酿的意思,是说夫人和她本是一体,唯一不要的是她对令尊的心意。”柳梅音小心的看一眼顾陵歌,发现她面色柔和,遂又道,“令尊到底是背弃了与令堂的誓言,所以令堂本来打算与他和离,带着夫人您远走高飞的,只是……”
“只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她到底是没能从宫里活着出来。”顾陵歌从出门开始就有些咳嗽,但这让她脸色红润,她心平气和的接了柳梅音的后话,脸上是无懈可击的温柔和暖,好像听的是别人的故事。
“多谢柳公子,辛苦你跑这一趟。”顾陵歌让王鹤给他倒了茶,自己抬起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又咳嗽起来。“前尘往事皆不可追,所以事后补偿常常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她呢喃了一句,却让柳梅音鼻头酸起来。
她缓慢的转动脖子,看着面前这些人,目光慈爱得跟个老妈妈似的,但是到底让人不好受。她看到他们每个人都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说:“月亮快要出来了,该是道别的时候,若是要送葬,想哭就可以开始哭了,哭完记得给我点火,地底下太冷了,冷到骨头断裂,所以我不想住那里。”
“不要为我哭泣,我的坟墓并不在那里。”她闭上眼睛,好像看到无尽月色下,有温柔的男人朝她走来,抱住她,声音颤抖的说:“阿芷,跟我回家。”
顾陵歌死的时候风华正茂,她妆容清淡,待葬且清白。
像这世间每一个少男少女,像这世间每一个老翁老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