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燃灯绘荷
顾陵歌接到顾淮死讯已经是两日后的故事。她看着手上的春樱笺,倒是没有想到云霜会跟个老妈子一样数落她整整一页纸,杜鹃啼血似的控诉她为何不好好吃药,为何不给她留点念想。她的字本身娟秀,满满当当一页写下来倒是着实让她看得头昏。
不过好歹还是能提炼出有用东西。云霜说顾淮死后,肉片和骨头被剁成肉泥喂了野狗,蓝衣亲自带人监管着,直到汤汁不剩才回的皇宫。云霜说她也派了人去观刑,野狗的犬牙和口水倒是让她觉得罪有应得。
但是顾淮的首级是不在的。云霜说人回来禀报之后她心里不安,还专门让清河跑了一趟,近距离查探之后,确实没有发现顾淮的项上人头。她觉得奇怪,“皇帝既然都做出了这等事,怎会留个尾巴?万一后患无穷呢?”
顾陵歌并不知道内情,她也不想知道,那人早与她没了关系,左不过就是个饭后谈资罢了,没什么值得挂怀。是以她不知道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放在锦绸盒子里,当做赏赐送给了尚在禁足中的婉贵妃。
而婉贵妃也不负皇帝期望的入了魔,她发了疯一样的夜闯雍元殿,当着卿睿凡的面把轻薄夏衫解得干干净净,她挺着赤白干净的胸脯,声泪俱下的问皇帝如何不能相信她与顾淮没有瓜葛。
皇帝问她如何才算信得,这般的冲动用事难道就能证明她内心无鬼吗?若她确实无辜,那那些百姓们又是造了什么孽,那些被裙带关系捆绑、拉踩的寒门学子又是做了什么罪。他靠在软枕上,异常清醒的看着衣不蔽体的杨怜儿,问她到底哪个是她自己,是深重的情意绵绵,还是易碎的权钱交易。
亏了她一脸的情深义重,只是好戏散场,最终是到了卸下油彩的地步。
顾陵歌看了站在面前的侍女一眼,她一身浅淡的绿色,在花园的浓荫下显得鲜嫩青春,她抬起手,冲着围墙的方向交合扭转,摆了个交叉的手势,左手的无名指弯下去。隐约有光闪过,片刻却又恢复如常。
她把信纸放在一旁,自己把早早就放在一边的药仰头喝了下去。路南这时候正好过来,他看起来脸色如常,甚至还有些欢快,径直走到顾陵歌面前,笑眯眯的问她想不想看自己打拳。
顾陵歌一头雾水的看了眼跟来的穆贰,不知道这小孩又是被谁气到了,但是她没能从穆贰脸上看出端倪,反而迎来了和路南一样的二连问:“要不要看舞剑?或者我和路南打拳?”
她倒是没有拒绝,看着这一大一小在空旷的院子里拳打脚踢。路南的功夫比刚来的时候进步不大,但好歹是没有退步的。这段时间她调整过来之后,对路南的要求越发严厉,从上午到下午,每天两个时辰的学习时间安排得满满的。
路南也从来没有异议,他照着她的计划按部就班,闲暇之余出去玩,甚至还能给她带些新鲜玩意。柳梅音也跟他们混熟了,时不时就约着出去吃个饭、跑跑马什么的,也算补全了锻炼时间。
今儿这两人倒是格外的认真,他们一招一式都没有留情,穆贰收起了吊儿郎当,拳拳生风的往路南身上招呼;路南也全神贯注,腿腿有力的借着身高差往穆贰身上使劲。这两人缠斗了好一阵子,顾陵歌身上的虚汗都出完了一身。
她觉得不舒服。在两人开始之前,她就已经隐约觉得胃痛,随着时间推移,她越发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和在一起,时而针扎一样尖刻,时而落雨一样绵密。到后来,她已经不大能看清楚东西,只知道面前有两团阴影在滚动,空气里有隐隐的破空之声。
但她相当能忍,藕荷色的手帕被扭曲成废纸一样皱巴巴,背上的冷汗被衣料吸收而有些黏腻的贴在身上,风过的时候她觉得刺骨的冷,所以只能冒着青筋去抓椅背,拽出放在身后的毯子,慢慢的给自己盖上。
旁边的侍女已经被她打发去找毛巾,虽无人照管,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在他们面前合上眼睛。他们结束的时候,她刚好调息完成,虽然声音还有些颤抖,但好歹能用听着合理的理由糊弄过去。
“来陪我坐会吧。”顾陵歌深吸一口气,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才压住喉咙,她温柔的看着这两个人,男人和未来的男人,风华正茂的人生和即将迎来风华正茂的人生。她坐在原地,悄悄抚平手帕,目光如水,掩盖所有灰败。
“遇到什么事了,跟我说说?”她看着这两人气喘吁吁的喝完桌上的凉茶,沉默着等他们获得休息,半刻钟之后才缓慢而坚定的问道。她一说话就觉得喉咙被风刃刮得生疼,所以几乎是一字一顿,但看在路南和穆贰眼里,就是她的担心溢于言表。
二人对视,到底是穆贰年长些,他先开口。他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的主子,刨开疲惫感之后就是黑夜一样沉重的无力感,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像杀伐决断的风鬼琉璃质询生死问题,尽管在这个问题上,她也如往常一般的干脆利落。
“听伊墨说,你准备好了药?”他的声音似乎被锋利的刀刃撕开,碎片一样散落在毫无依仗的虚空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迷茫和不安定。顾陵歌听到这话抬眼看他,倒是不期然撞到路南氤氲着水汽的透亮眸子中。
“想不通?”顾陵歌倒是知道症结所在。她在以往的任务中,凡是能够给苦主希望的事情都会全力以赴,问及原因,就是一口漂亮的大话,说什么“人非草木”,“好死不如赖活”,“活着才能看到光”,现在想来,她倒是想抽自己一嘴巴。
穆贰和路南的眼神实在是过于湿润,像是被救赎之人报恩无门,被恩义之人失去惠主。她看着他们一起点头的动作,突然笑出声来,看得二人皆是一愣。她攥紧拳头,温热的掌心被十指的冰冷尽数覆盖,像是冰封千里。
“想不通便罢了吧。”顾陵歌看着乌金坠云,苍蓝色的天幕里轮值了驭月的望舒,她的声音倒是坚定,只是听在耳朵里怎么听怎么难受。她看似什么都没解释,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她什么都解释出来了。路南握着双拳,顾陵歌第一回看到他眼尾染上了艳色,但她并未觉得有一丝心软。
“姐姐?”许是年少经历的缘故,少年人就连对着亲密之人生气都是隐忍的可怜样子,扬起来的尾音固然是问句,但顾陵歌就是从里面听到了一碰就碎的泡沫坚强。她让自己放松下来,与坐着的路南平视,然后伸出手在他眼睛上一抹,到底是叹息一句。
“阿南,众生皆苦,我不过是选了另一条路。”她没有看路南的表情,温热的掌心却感受到了水渍划过,水珠逃跑之后的痕迹让她觉得寒冷,但始终,她没有松开手。因着用力过久,她的手开始颤抖,顾陵歌看着金边下的苍白皮肤,自嘲似的嗤了一声。
穆贰本想说什么,但看到倾霜提着药箱子过来,到底是带着路南走了,哄他说去给顾陵歌做点什么当晚饭。路南并没有看顾陵歌,他干脆的转身跟在穆贰身后,从背影上看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恣肆挺拔的少年郎。顾陵歌看着看着就红了眼圈,但到底除了叹气,一滴泪都没流。
倾霜倒没有叹气,她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所以沉默着给她扎针,平静的问她今日如何。顾陵歌一一答了,之后又从桌上把倒扣的信纸那过来,翻看最后的内容。
最后倒确实藏了个大消息。云霜说她进宫面圣之前,皇帝就已染了风寒,本来隐隐有严重的趋势,但从十王妃顾凉月那里哪来的方子却是神奇的把病治好了,甚至让皇帝隐隐有了红光满面的好气色。
这份药方,是这天底下最懂医术的三个人经手并且悉心辩证过的,不说包治百病,但小病小灾是肯定能保证的。顾陵歌虽然看着没有和卿睿凡相处多久,但到底,她是了解他的。有些人,哪怕给他一天时间与人相处,他也能把对方琢磨得透透彻彻,比如顾陵歌。
她早前就已经猜到过卿睿凡的目的,加上前些日子伊墨的问询,更是坐实了卿睿凡的打算。因着他已经迈出第一步,所以顾陵歌就帮他断了路。天子守明堂,如何能为个风中残烛消磨斗志?至于这计划走完,他对自己是爱是恨,她已经说服自己不要在乎。
涉及到自己,她总是最狠最绝;涉及到卿睿凡,她永远忧国忧民。
云霜说得见天颜的结果,是打算从十王妃顾凉月诞下的两个世子中择一个立为储君,再由宰相去请隐居江南的鸿儒和帝师李郁共同教导。言下之意就是,正值壮年的皇帝并不打算开枝散叶,宁愿从宗室过继也没打算自行培养。到底是为着什么,顾陵歌门儿清。
但万事如燃灯绘荷,朦胧氤氲,不见绝色;湫湫山海,妄梦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