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恩将仇报
伊墨何曾见过这阵仗,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到底只能摇着头说不曾。好在顾陵歌没有过多计较,她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把刚刚珠花带出来的一小撮头发别好。她似乎有些困倦,微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伊墨搭话。
“我离京前,倒是去过药仓。”顾陵歌思考良久,还是决定把事情告知。湖月或许接受起来费劲,但他好歹有个倾霜,伊墨比较不会意气用事,所以她做这决定一点都不伤心。
“说起药仓,我便多说几句,你回了京也好跟洛姐姐商量,看拿那个地方怎么办。我倒是用不上的了,但你们应该会喜欢。”顾陵歌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花园的入口,直觉自己的话说不完就会被打断。
“那里头的东西其实并不只有他收罗的,有一部分是我带回来的。”她早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药仓了,年代久远,她连为何要搜罗药材都忘得差不多,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当时尚在漂泊的伊洛和伊墨。所有人她都留了遗产,风家姐弟自然也是要的。
伊墨听她轻缓如雾的声音散落在风里,他心里的不安和寂寞放大,但那样柔婉的话语又像是丝囚一样把他困在原地,只能拿着她的声音当做背景。“药仓的药物你们应该都收拢回来了,我要说的是那个残卷。”
“琐荧山山长曾与我是旧识,我当年曾经给他看过残卷,也存了些孤本在他那儿,现今他人虽去了,”顾陵歌咳嗽两声,她揉了揉心口,不知为何觉得郁郁,“那大徒弟应该是继承着的,你们可拿着残卷做凭证去拿回来。”
“我本以为你们姐弟俩该还要浪荡几年才会回来,所以丢了些家当在那头,你们就受累跑一趟吧。”顾陵歌这话一脸交代后事的样子,到底是让伊墨绷不住了,他看着顾陵歌,嘴里有些发苦。
“你已经定好时候了吗?”伊墨不比湖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顾陵歌的打算。这人一贯面软心冷,哪怕是听了话在配合,但她一点生气都没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嗯,估摸着下个月吧,等事情了了我就可以休息了。”顾陵歌听到他问,倒也仔细思忖了半刻钟,然后一脸严肃的回答。“不和湖月一起劝我了?”伊墨比湖月,从来都更清醒。
“说得跟劝了你有用似的,你不从来都是倔驴么。”伊墨嗤笑一声,到底没有继续讲这个话题,他虽然不畏惧,但身为医者,和病人讨论死期还是令人难受的。“你这么特意提,是药仓有什么一定要我们知晓的吗?”
“确实。”顾陵歌把荷包掏出来摸了摸,却是皱着眉道,“许是我放书房了。”她看着伊墨,眼睛里倒是少有的带上了执念情绪,“药仓里有味屈心草,我要你们在夏日完结之前喂到皇帝的嘴里去。”
“屈心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伊墨鲜少见她乱来,这难得的一次就憋了个这么大的,让他多少有些震惊。屈心草,跟天山雪莲一样是个只知传说不见踪迹的东西,但这用处可是绝对称不上好。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害而屈人之心,是以命名屈心草。“一定要做到这么绝吗?我可听姐姐说,那人是起了心思要奔赴你的……”伊墨怀疑自己在听什么域外奇谈。扭转意志,弯曲心神,是为屈心,是为淡薄。他看着顾陵歌一脸平和,又想想自己的伴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顾陵歌没有要堵他话头的意思,他忍不住又讲了两句:“姐姐说他已经在做准备了,说是解决了杂事就过来。你向来不表露情绪的人,连我们都能察觉到的情愫,连我们都能看到的欢喜,就真的要这么逝水入坟吗?真的,就能够甘心吗?”
他觉得不值,无力且沮丧,可他们俩谁都劝不得谁,纵是冤家。
“伊墨慎言。”顾陵歌沉默了好久,最后也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她对卿睿凡的心意纵是再如明镜,未必真的肯让这事真的落实。“可莫要再说这些个不下饭的了。”这哪里是不下饭,分明就是割心砍骨,奈何言说不得。
伊墨看她脸色确实疲乏,便也没再多说,顾陵歌估摸着也是精力耗尽,借着让伊墨帮她去书房取信的由头支开了人,自己躺在日光下,沉溺在暖色中,无知无觉的睡去。
再度醒来,已是傍晚,王鹤正拿着一件斗篷往自己身上盖,她眨眨眼睛来适应光线,擦掉生理性泪水之后问他:“景二来消息了?”一般情况下王鹤都是在外院忙的,如果不是景二或者楚昭南有消息之外,他基本不会到她面前来。
王鹤笑容可掬的恭维了一句,然后悄声在她耳边说:“景二说东西已经交上去,明日里应该就能出结果,杨侍郎已经是保不住了,问夫人那杨家妹妹要怎么处置。”
顾陵歌不大习惯有人靠她那么近,复又闭上嘴把哈欠憋回去,让王鹤自己找个位置坐下。“唔,杨家妹妹啊,大下午的才收了礼,这时候恩将仇报怕是不好吧。”话虽如此,她脸上可除了讥讽以外啥都没有。
王鹤自然也是知道那个孔雀礼的,脸上倒是气愤居多:“呵,这等毒妇,就是杀了都不足惜的,哪儿能算劳什子的恩将仇报。”他是从景二那里分支出来的人,算起来还是景二的亲戚,到底是缘分,在这小地方都让她们遇上了。
“王伯可莫要动气。”顾陵歌现下已经神色清明,她看看天色,又看看一身银杏黄的王鹤,到底是收了气力,甚至有心思笑两声,“既然说着这么让人烦躁,那咱以德报怨好不好?”
王鹤一大把年纪了,除开命途有些不顺以外,着实没有遇到过谁能大病如顾陵歌这样的,看她日日煎熬,面如白纸,今日里还要得她安慰,一时竟觉得造化弄人。那诡计作恶的倒是福寿绵长,她一片赤诚的居然苦难难当,如何能让人想开?
“那便告知景二吧,左不过孔雀巢不是什么稀有东西,他能够搞到。”顾陵歌看他神色纠结,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除了无奈也做不出别的感想。如何能说明呢?人生际遇,造化浮屠的,神爱世人,可神也不爱世人。
王鹤听了安排,点头应了,然后也没急着走,他安静的给顾陵歌倒茶,一面自虐一样的听她断断续续,时急时缓的呼吸声。他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虽然仍旧孑然一身,有事竟觉得比顾陵歌要幸运。
“王伯,一个人过日子会很辛苦吗?”许是黄昏的日色太撩人,许是即将入夜的微风太寒冷,顾陵歌看着被钉死在房檐边上苟延残喘的太阳,看到檐兽蹲在屋脊上,张着大嘴,随时准备吞噬光明的样子,她下意识裹紧了斗篷。
“会。”王鹤看到顾陵歌神色如常,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如同凤凰死后而衰老殆尽的梧桐树,娑婆树叶,一朝杀尽的苍老。“不管是一个人过日子,还是许多人过日子,只要活着,都会很辛苦。”
顾陵歌倒是笑了一声,她看着王鹤,声音缱绻:“王伯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她颤抖着手来端茶杯,抖抖索索的喂到嘴里,然后叹息一句,“可惜这不是酒,不然我一定能与你好好喝上一盅。”
王鹤摸了摸衣角,到底还是叹息道:“不想笑就别笑了,难看得跟进了灶膛的小花猫似的。”许是年纪大了,王鹤看不大习惯顾陵歌这副样子,让人觉得心酸到了骨头缝里。
“我推着你进去吧,起风了,这外头不能待太久。”得了顾陵歌的授意,王鹤站起来,温柔小心的推着顾陵歌往内堂走去。进门之前,他到底还是郑重回答了一句,“只要想得开,就不会特别苦的。”
顾陵歌没有说话,她低头看了看伸出来的双手,要是换了旁人,跟她说这是从墓地里刨出来的她都信。倾霜在门内等着自己,看到王鹤,二人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
“身上可有爽利些?”倾霜下午仍旧泡在药房里,她身上的药味浓重,烈得让顾陵歌都皱了皱眉头,她不答反问道,“怎么的?看我最近好得慢,决心早日送我走了?”
倾霜嗔怪的看她一眼,气鼓鼓的回:“你就是只剩了一口气,这满屋子药师也断没有还要放你走的。”奈何你是自己想走。倾霜没有把后半句补全,她就那么盈盈的看着顾陵歌,倒像是委屈了似的。
顾陵歌嘴角带笑,咳嗽两声问她,“北境应该闹起来了吧。”她上午的时候就接了信,现在跟倾霜提起来,无非就是想转移注意力。好在倾霜也足够上道,顺从的补了句是的。
“老三死的事情已经传开了,现下乱得一锅粥一样,不过这事让安言截胡了。”倾霜隐约觉得这其中有顾陵歌的手笔,但目前不能计较这个,“估计再有个两三日,那个人就会带人去收复漠北了,该是能够等到那天的。”
“收复?倒是有意思。”顾陵歌笑了一声,倒没说旁的。她让倾霜搀扶着自己在贵妃榻上躺下,睡倒是睡不着,但又不想动弹,只是说,“晚饭我就在屋里吃吧,太累了不想动。”
倾霜睨她一眼,复又点头出去。在她没看到的地方,顾陵歌曲起腿,把腿上的伤疤亮出来,叹口气,认命一样的把药油拿出来缓慢推拿。到底是久病成良医,她现在只是看都知道这淤血一时半刻消不了。
喉咙里莫名其妙有堵塞感,她咳嗽起来,筛糠一样颤抖,脊背弓着宛如煮熟的虾,晃动着吐出一口血来。“再撑一段时间呀,再有一会就好了。”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