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且见一见
常栋面色不显,他把玩着勉强算是剔透的酒杯,里头是温和的黄酒,他权当来暖胃的。安言手上的酒不是凡品,一路走来的酒香浓厚得很,但越是这样他心里的戒备心越强,不动声色的反问,“你认得我?”
安言嗤笑一声,把酒壶和盘子放下,从常栋米面前的盘子里拈了一筷子花生米,声音倒是清冽,“常兄这话是怎么说的?年纪轻轻有脑子不好使了?要不我替将军想想?”他似乎是被风霜荼毒深厚,虽然看着眉目淡然,但仔细咂摸却听听出些许暴躁来。
“安兄弟慎言。”常栋把酒杯放下,声音温厚,但面上还是飞了个眼刀过去。这人开头都知道不提官职,这将军名号在边城本就敏感,他再这么一搅和,后头的事情还怎么算。两国交界最是鱼龙混杂,知道内情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要惹常兄开口还真不容易。”安言吊儿郎当的跷着二郎腿,脸上哪有一点儒士风雅,端的是市井洒脱客。他四周打量片刻,然后低头悄声问道,“常兄怎舍得抛家弃子搞这边城一日游了?这儿最近可不太平的呀。”
常栋淡定夹一筷子肘子,柔软的肉质在舌尖缠绵,他没有忽视安言眼中的善意,沉默片刻模棱两可的答道:“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万没到离家弃子的地步,安兄弟话说重了。”柳郁向来是心上人,哪儿有被别人放在嘴边的。
安言闻言倒是笑了一声,他给常栋斟酒,面色温和下来,“常兄莫要怪罪,我一个孤家寡人的,倒是冒犯了夫人。”他一个人漂惯了,莫说是家庭,连个掏心掏肺的知音都不曾有,对这类型的占有欲就更是没一点概念。
“无妨,安兄弟也出门来玩?抑或是?”常栋直觉没有那么简单,虽然顾陵歌已经回归江湖,琉璃庄也已经覆灭,但始终,这是边城,不管安言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大概率都不是什么好事。
“抑或是,想要送常兄一份大礼。”安言无比自然的帮他把话接了下去。他对常栋眼里的防备一清二楚,但本身他就没对这人寄托任何希望,所以能淡然处之。他出现在此地是为了谈交易,顺便做个人情,到底是要借常栋这一把刀使的。
奈何常栋对他似乎有天成的防备心,所以他只能尽量温和眉眼,希望不起冲突的把这事解决。二人推杯换盏走了得有两炷香,仔细对视,一点醉意都没蒸腾出来。常栋心知这人耐心好,他却是没有心思空耗的,毕竟明日里还要正事要做。
“安兄弟所说的大礼,莫不是不想给了吧?”他眉眼间隐隐有了不耐。酒精的作用下,他整个人都生动了几分,脾气也更加像常人。安言看一眼天色,也不再打太极,站起来抬手就想把他往楼上引。
“礼既然说了要送,哪儿还有不给的道理?”安言也喝了不少,但一点没看出痕迹,连面皮都没有红一分,只有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暗示出刚刚的饭局。“只是这东西我放在楼上了,常兄赏个脸?总不至于这几步路都不敢吧。”
常栋没有被这个拙劣的激将法刺激到,但心里到底是在意的,也站起来,看一眼稀稀拉拉几个人的大堂,也做了请的手势,二人稳步踩着木楼梯上楼。脚步下一丝乱都没有,远看跟两个常人一般。
待得常栋进了门,安言探出头看了廊檐左右,然后反手关门,顺便插上了栓子,常栋看他搞得神秘,整个一密室一样,心上念头斗转,到底没说话。左不过是个谋士,功夫再好,这客栈里也只他一个,是个好解决的。
“这般见不得光,我都要怀疑安兄弟藏的是个宝贝还是祸害了。”常栋想让气氛好一些。这间屋子里有隐约的血腥气,进来的头一刻他就闻到。他在昏暗的烛光中绷起脊背端坐,右手方在桌面上,左手放在大腿上,看着倒是一派闲适。
“既然是要送人的,自然得是个宝贝,谁又乐意得个烫手山芋呢。”安言走到屏风后,常栋听他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时想到了什么,左手握了握右手腕上的金属护腕,然后又听到说,“不过,这人皆有看法,常兄认为这要是个山芋的话,安某人也没得辩驳。”
常栋没有接话,他仔细打量着这间房。简单素净的屏风右边放着简单的刻兰花衣柜,小圆桌子旁边则是一个小小的八斗柜,上头放了个慈眉善目的坐莲观音,烛火盈盈衬得菩萨越发悲悯。这是很简单的客栈布置,他也没觉察出一点异样,直觉上还有点心安。
安言提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走出来,看在常栋的眼里就跟托着个暗器似的。他倒是大咧咧的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木头的闷响和丝缕的血腥味让常栋的酒虫被赶跑大半,他心里跳漏了好几拍,不自觉的摆正了颜色。
“这个东西……应当是常兄所需,至于是宝还是害这还得你告诉我了。”安言坐下,手上拿出来个小瓷瓶。他安定的看着常栋,看到他不假辞色的样子,恶趣味的顿了顿才往下说。他当然是胸有成竹的,只是送上门来的好人,如何能只谈正事?
常栋倒是没客气,双手并用,麻利的解开包袱,就冲着那极佳的丝绸材质,他都不信这里头没鬼。打开之后,里头确实是鬼——或者说,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物品。是个做过防腐处理的人头,典型的外邦人长相,眉目张扬,生前应该是个颇具迷惑性的美男子,只是如今却面色苍白,圉于一方木匣。
若是常栋没有印象,可能最多只能认出这是北境的人。北境人民因着世代习俗,无论男女都戴耳环,此人也不例外。只是他耳边的并不是环状的夸张耳饰,而只有一个菱形蓝宝石耳钉,掩映在枯黑色且有些自然卷的茂密头发中。
仔细打量过后,他发现这木匣也是别有玄机。小满后的天气多少也有些暑气上来,这木匣却跟才从冰窖里取出来一样,通体生凉,倒是提供了完美无缺的保存方案。
“这是?”常栋倒是看过眼熟的画像,但一时间并不能确定。
“老三呀,看我对你多好。”安言这样子实在是像极了市井小二,殷勤得让常栋不知如何招架。看到他一脸迷茫,还好心解释道,“常兄此番出门不就是为了老三吗,看我多善解人意,拿了这东西,你也能早点回去复命不是?”
“安言。”常栋把木匣盖上,突然沉了脸色,看着安言的眼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敌意,“你想要什么?这把戏你骗骗别人还行,骗我可就没必要了。”他有些色厉内荏,毕竟,他现在什么都不确定。
“左不过就是半日路程,常兄要是信不过小弟我,明儿让人去那城里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安言掏掏耳朵,自顾自翻起茶杯喝茶,完全不理会常栋那些许的咬牙切齿。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常栋完全没料到安言这般直白,他把包袱恢复原状,乜一眼安言,以拳抵唇咳嗽一声,复又问道,“若是真的,你有什么目的?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只抛出问句,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暴露。
“常兄倒是懂我。”安言看着常栋脸色变了又变,摸摸下巴道,“既然是送了礼,那自然是有事相求,毕竟这人情债,它好欠不好还哪。”这话说得,倒是完全忘了这份礼是他自己巴巴的送到常栋眼前的,只一个欠字就把帽子甩到对方身上。
这时候了常栋才明白过来,安言,不管外表如何粗犷,他始终是个谋士,谋士和文士的那套咬文嚼字他不说学个十成十,到底七八分是有的,而糟糕的地方在于,他或许并不仅仅是个谋士。一时间,他看着他的眼色都郑重了几分。
“常兄别那般看我,弄得我跟犯了大事,明儿就要进大狱似的。”安言调笑一句,看常栋实在是没有心思跟他插科打诨,感叹了一句这人的正经,还是摆正姿态说道,“想来我确实有个目的要告知常兄。”
平白得来的善意总让人戒备心起,这一程免费门票到底是不能轻易送出去。
常栋察觉到他忽略的第二个问题,心里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重,他抬起手,剑眉星目在烛光中仿佛能迸出火星来:“你先让我静静。”看着安言点头,他也倒了杯茶水,心里的算盘倒是哗啦啦的响。
安言做这事到底是出于谁的授意?如果是顾陵歌的话,那安言也就不能留。且这事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轻易,当下的漠北连着蒙古的一大片土地都是盒子里这个脑壳在管,他身边肯定有大批人保护。
来之前他们都做好了折戟在这儿的打算,结果人还没到先被别人兵不血刃了。能做到这事的安言,或者说他背后的势力,想要做什么?是琉璃庄打算再起还是安言给皇家递来的投名状?常栋一时间只觉得脑子转不过来,连带着整个人都热了几分。
安言看他实在是纠结得很,嗤笑一声,还是决定救他一命。他把包袱往前一推,说出的话倒是全了常栋的念想:“想来常兄是能够做主进大殿的,不若帮在下见一见那贵人?”
常栋瞬间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