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流萤彩霞
送走路南,伊墨支起身子,三人对视,各自回房。湖月送倾霜到门口,他看着倾霜仍旧有些湿润的衣角,一时垂了眉眼。倾霜也在门口停下,她转头看着这个男人,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
“莫要伤怀,总归还没到山穷水尽。”她进门去给顾陵歌扎针的时候就已经注意过,湖月不正常。他的心态似乎越来越崩,虽然面上看着比谁都积极,但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强弩之末。她不想看到他这样。
“这条路,断了。”湖月感受到鼻翼片刻的馨香,是这渐热夏日里幽微的萤火和极端湿热当中的薄荷。他心里的包袱在和顾陵歌的那么多次谈话中多多少少消了一些,但每当想起自己不是在救命,而是送葬的时候,心跳就会失常。
“断便断了吧,她现在的样子也挺好的,总比活活被折腾死来得好。”倾霜一双明亮的眼神像是暗夜中的火把,她燃烧着自己,热烈而纯粹的看着湖月,对这人身上莫名而来的优柔寡断感同身受一样的惆怅。
“我昨天晚上在想。”湖月靠在门边上,神色放松,声音里带着一贯的温和。他未必就不知道倾霜在说什么,这些日子里,每当夜里点起烛火,他总会梦回那天下午,顾陵歌把自己缩成蚕蛹,一脸淡漠的跟他说“没有必要”。
“亲眷的期待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到底是负担还是动力。”他说的是陈述句,并不需要倾霜回答,自己就接了下去,“如果一个人行将就木,决定放弃自己,却又因为身边人的愿望祈求而不得不忍受折磨,这是爱吗?”
“如果此生药石无医,那旁人的善意坚持真的就是忠言良药吗?”湖月看着外头的月亮,神思缥缈。天气回暖的标志就是月亮越发饱满,天天都能见到它妆扮一新的出来见人。但他并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寡淡。
山间月,水中花,美则美矣,终究寡淡,且不可得。
“因为我们的病人不需要,所以你觉得不重要,是这样么?”倾霜把玩着手腕上的珍珠链,像数念珠一样转动,看着没有佛的檀定,反而多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来。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不是医者,只能简单的站在顾陵歌的角度。
“是,治病毕竟不能治心。”湖月答得很快。因为顾陵歌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人的意愿做事,哪怕是他都那么恳切的希望她配合治疗了,但她仍旧有自己的计较。“我们的这个病人,她鹤立鸡群似的,从来没有想要活在谁的期待中。”
“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个问题。”倾霜看进湖月的眸子,她从里面看出了隐约的挣扎和早已注定的答案。她耸耸肩,一脸的轻松恬淡,“不管她是不是病人,我尊重她的每一个决定。”
“所以你几乎不管她。”湖月这话说得有些重,他鼓着腮帮子,看倾霜的颜色里带了点滴热气,并不烫人,所以可以判断出他并不生气。情调也好,强词夺理也好,他现下确实不想跟她分开。
“我为什么要管她?”倾霜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明显能够猜到这人的心思,她微微挪动步子离他近了些,说话却是不留情面,“她那么大一个人了,还能没有自己做事的原则?再者说了,她又没决定错,为什么要锢着她?”
顾陵歌从他们相遇开始到现在,倾霜所知道的,她做的每个决定都没有问题,哪怕她头昏脑涨,不好苟命,也从未出错。更重要的是,“她是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爱恨和历经,需要我们置喙什么。”
“你和我在南疆的时候,说不定她在狭窄逼仄的暗室里被人肆意折磨;你去琐荧山办事的时候,说不定她已经和上头那位脱离你侬我侬,开始独步逃亡;你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说不定她在靠着星河看晚霞,说不定她因看志怪小说而开怀,说不定她对着北风哭泣,说不定她看到流萤起舞,说不定她听见玉人吹箫,说不定她大梦惊醒……”
“哪怕是离她最近的云穆两家,你我之流,相携相伴,依偎相守,”倾霜看着湖月越来越消极的脸色,总忍不住还是说了两句人话,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打住,“始终,她都只是她自己。”
湖月希望顾陵歌好的念头已经魔障了,以他的愧疚为圆心生长的温柔之树长无可长,最终开花结果带出来的并不是坚定而柔韧的支持和体谅,反而长成了独断且固执的牵牛喇叭。这本是不必要的。
“我只是……她身上太多伤了,我看着难受。”湖月被倾霜的目光刮了一下,顿了顿反应过来关节,但还是小声的回复道。从医从药的,哪个不是希望这世间无人病痛难忍?但顾陵歌身上的伤口疤痕好像是这世上苦难的集大成,每每让人看到就心痛难当。
“那天下午,我也在的。”倾霜把手上的珍珠链缠回如雪的腕间,咳嗽一声,忍着不好意思道,“她已经做出了她的决定,我们如何能替得?”不管怎么说,顾陵歌现下神志还是清醒的,她仍旧是她自己的主人。
“我……我可以抱抱你吗?”倾霜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告诉自己了。顾陵歌是她自己的主宰,她的决定不受干涉,她永远都对自己负责,也永远都清醒而坚定。他知道自己魔怔了,心里镇定下来之后就是空旷,无边无际的压抑的空旷。
倾霜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动,只是默默的张开双臂,一脸温柔的看着湖月。像是久经风霜食不果腹的旅人终于到家,湖月心头一动,他几步走上去,抱着倾霜细瘦的腰肢。
另一个人如海的温度穿过衣料渡过来,如丝如网,如家如梦。
在她们深情相拥的时刻,顾陵歌从木床上跌落,宣纸一样白的脸色突然红润,她蜷缩着身体,梦里都是杂乱的人影和九月飘着香味的桂花酿,陪伴她的还有永恒的痛苦和无声的寂静。她觉得难受,想喊出来,但空空张着嘴,一点声音都没有。
十王爷府。
顾凉月大半夜的觉得难受,红色的锦被让她有些气短,睁开眼的时候觉得闷且烦躁。身边仍旧是空的,冰凉的触感让她心里混杂着失落和放松。她感受着下身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自己调整呼吸,待感觉到湿漉漉的感觉后拉了铃铛。
萃琦一直都在旁边的隔间留守,几乎是瞬间就走进来,发现不妥后赶忙让人去找稳婆和大夫过来,顺便通知了被召进宫的卿睿廷。今晚的时机着实不巧,卿睿廷下午都在的,晚饭时分才跟着蓝衣入宫,这人还没走多久,就出了这档子事。
因为早就三令五申过,所以现在的状况并不慌乱。稳婆们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握着手让顾凉月使劲的;有教顾凉月如何呼吸的;有替她看着宫口的;擦身子的,端姜汤的,烧热水的,一应俱全。
萃琦问了稳婆,说顾凉月这才刚开始,怀的又是两位主子,所以有得折腾。“所幸王妃娘娘平日里身体康健,该是没有大碍的。”一个经验老到的稳婆看萃琦一脸焦急的样子,还拍着她的手安慰,“老婆子我见过这么多贵人,娘娘的状况已经是上等,姑娘且先宽心,让人准备点参片,多烧点水才是正事。”
萃琦自己都还是个姑娘,自然是什么都听稳婆的。这府里如今正经主子都不在,就她一个顶着,所以她一直都掐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吩咐下去之后她还是觉得心里头不踏实,所以给云湖堂也送了个信。
毕竟早些时候风伊洛给顾凉月治过,她的建议如何都得听一听。她本来还想着风伊洛会来跑一趟,但是没有。反而是长安支使了个管事来,送上来一个墨绿色的小瓷瓶:“我家夫人说,若是娘娘半途体力不济就把这个温水送服。”
萃琦没有见过这个管事,一时心里有些疑窦,东西没接,问话也不大客气,“你是谁?你们夫人自己不来吗?”
管事倒是好脾气,毕竟见的人多,且遇上这种事谁能不急脾气。他好言好语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并着瓷瓶一起往前凑了凑,声音还是不卑不亢:“回姑娘话,我家夫人近几日染了风寒,不好见客,因此才让我前来,还请姑娘勿要怪罪。这是夫人写的,说是姑娘一看就知。”
管事没有见过萃琦,但从这一屋子都看着她发令知道这是个厉害的,便又礼貌了几分。但到底是良家做生意的,再如何谦让,语气里也有些毛躁。
萃琦倒是没管,她把信和瓶子拿了,仔细辨认过风伊洛的笔迹,理顺了才赶忙赔笑两句,还给人端了杯茶。她也是一时情急,毕竟这里最出不得错的人就在床上,要是关没有把好,到时候有得她后悔。
管事也没说什么,喝了茶就在一边垂手等着,也没说走。萃琦甚至让人给他端了凳子来,只到底是记挂顾凉月,她的脸色随着里头喊叫的声音越来越难看,这墨色的夜空也仿佛成为了深重的梦魇。
“王爷回来了——”听得有人禀报,萃琦只觉得心突然就放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