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沈云岫伤口愈合,虽未全好,却已无甚大碍。沈怀稷每日殷勤照顾,几乎不离开他屋里,见兄长日益好转,心思便活络起来。
“大哥,你看我们借住在傅府也挺多日子了,父王离城也不宜太久,不如咱们启程回家?”沈怀稷问的小心,他已旁敲侧击过几次,每次兄长都避而不谈。
沈云岫点头称是,“你和父王确实不宜久留,尽早回去为好。”
“那你呢?”沈怀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和父王不宜久留的意思是大哥就宜久留了?
沈云岫道:“我去碧水城。”
沈怀稷霍然起身,“不行,父王不会同意。”转身便往外走。
“这是我自己的事。”沈云岫语气淡漠,与他人无关。
祈王就在隔壁,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便已被沈怀稷拉了过来。祈王心中自然是不愿他再离开身边,“云岫,不愿再回祈王府?”
“云岫奉命在碧水城任职。”他搬出圣意来挡。
沈怀稷嘴快:“大哥身体抱恙,可让帝君哥哥收回成命。”
“我身体并无不适之处。”沈云岫道。
沈怀稷大声揭穿:“你就是不愿意回去!”
“是。”他直接承认,毫无顾忌。
“为什么?”沈怀稷怒目而视,若是因为帝君旨意,那大可不必担心,可偏偏却是他自己不愿意回。
沈云岫:“不喜欢。”
“你不喜欢什么!分明就是借口。”沈怀稷怒。
“你。”沈云岫平静地望着他,“我讨厌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很烦人,也讨厌你一直长不大像个小孩子,做什么都要我陪着。”
“我不信,你故意这么说的。”可沈怀稷还是很难过。
“是真是假你心里不清楚么?你做过多少蠢事,都是我替你担着。”
“你骗我,我一个字都不信。”面前兄长如同一个陌生人,沈怀稷很受伤,口中嚷着不信,脚下已生了退意,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祈王看着这出闹剧,纵然他有心挽留,如今看来,云岫故意伤怀稷,是铁了心不肯回都城了,“待你痊愈,父王送你到碧水城。”
沈云岫本想开口拒绝,奈何祈王比他更快,“云岫,不要拒绝。”这是在恳求。
沈云岫心中一软,险些就要动摇了去碧水城的心思,连忙道:“多谢父王。”
接连几日,沈云岫都没有见到弟弟怀稷,一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他说出那番伤人的话本就是故意而为,对怀稷心有愧意。在房中待了多日也闷,便想要出去走走,出院子的时候,有意无意望了一眼两边,祈王与怀稷皆不见人影。
一直到傅临渊的院子里,才算是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傅临渊这一城守将做的清闲,丰都太平了几百年,百姓安居乐业,而他年纪轻轻,又拘于此地不得擅离职守,便有了许多闲情逸致的时间。
沈云岫望着修剪花木的年轻男子道:“傅兄好雅兴。”
“无聊,闲的。”傅临渊倒是快人快语。
“看出来了,傅兄手艺不错。”沈云岫四处望了望,傅临渊的院子极为清雅,一草一木皆是他悉心摆弄。
“如果你无事可做,又不能离开,那么你也能学会很多无聊又没用的学问。”傅临渊深有感触。
“这……好像有些道理。”沈云岫沉吟点头,他却是无事可忙,又不得擅离职守,便只能做些侍花弄草看似风雅的闲事。
“你来是要问你弟弟,他走了。”傅临渊一语点破他心中所想。
沈云岫脸上黯然之色一闪即逝,“走了挺好。”
“看起来挺伤心的。”傅临渊嫌他不够难受,特地提醒。
“过几天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沈云岫心不在焉,随口说道。
“但愿如此。”傅临渊笑笑,伤心人不止沈怀稷一个,总会好的。
“我这几日便离开丰都,前往碧水城,多谢照料。”沈云岫说的真挚,傅临渊待人以诚,难得的知交。
傅临渊道:“一路顺风。”他向来懒得说场面话,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云岫在傅临渊的院子里待了半日,待到他回到自己房中,祈王已等了些时候。
“父王。”沈云岫轻声唤道。
“你回来了,”祈王带来一个狭长的木盒,引他来看,“过来看看,物归原主。”
沈云岫目露疑色,还是依言打开了木匣,“清羽!”匣中躺着一柄古朴长剑,正是他的清羽,与他一并落水,本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去寻,却不料祈王已为他寻了来,“多谢父王。”
祈王道:“不是为父的功劳。”
沈云岫听出他话外之音,脸色一变,“怀稷!”
祈王不语,算是默认。沈云岫转身出去,沈怀稷的房中空无一人,又转回去问祈王,“他在何处?”
“该是回都城了。”祈王心头微叹,似云岫这样的人,太重情义,只会令自己处在重重为难之中,倒宁愿他薄情寡义一些,也便没了这许多愧疚。
“嗯。”沈云岫脸上落寞显而易见,“我想明日就启程,去碧水城。”
“好。”祈王自知劝也无用,也就不多说,所幸云岫伤势恢复的不错,一路上行程慢些也便罢了。
次日一早,拜别了傅临渊,两人便上路了,傅临渊备好了远行之物,马车,干粮,并车夫,护卫,一应齐全,倒是方便不少。一路上,沈云岫与父亲同处车中,一坐便是一日,本就寡言少语的两人,更是一言不发。
沈云岫端着手中的热茶出神,从小便渴望父亲的关怀,到后来习惯了独自一人。近年来父亲几番示好,本以为云开月明,却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父王与姑姑合谋逼死母亲,已注定他不可能再以平常心对待父亲,而此次他险些丧命,已将他心底最后一丝情义消失殆尽。纵然此刻祈王对他关怀备至,也再掀不起半点波澜。他本是极度重情之人,一颗心被伤到彻底便只剩下了绝情。
“怎么了,可是伤口疼?”祈王见他脸色愈发难看,不禁出声询问。
沈云岫摇头,“没有,马车太慢了,易困。”
“那就躺一会儿。”马车里宽敞,备了软枕凉席。
沈云岫依言躺下,感受着马车缓慢的前进,心中暗叹,照这速度,何时才能到碧水城啊!祈王将他的难受的神色看在眼里,私心里是希望行程慢些,一来云岫好养伤,二来他也好再照看他几日。
可再远的路,也终有走完的一天,紧赶慢赶,碧水城已遥遥在望。沈云岫之前寻柳清持便已来过碧水城,对此处作为栖身之地,倒也还满意。这日黄昏,马车踩着夕阳余晖踏入碧水城,连续多日都在马车上度过,便是铁打的身子骨都已疲累不堪,况且一个病人?
才到驿站,沈云岫便回房了,祈王见他神色困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沈云岫回房匆匆沐浴完毕,隔着衣衫摸了摸背后的两道疤,触感分明,指不定有多难看。四处打量了一眼这简陋的驿馆,心中微叹,还得再这儿待好长一段时间。
当即走到书案前,磨墨铺纸,细细勾勒一幅草图,这图颇为复杂,这一描画竟已到了深夜。祈王见他房中灯火未灭,便悄声走了进来,只看了一眼,便知他所绘何物,“这是倾澜微雨的图纸。”
沈云岫立即抬头,这段时日养病果然把他给养糊涂了,父王来了竟也没发现,当即点头道:“嗯,这几年也出去了几回,在别处住不惯。”既然打算长住,自然将就不得,只能将倾澜微雨建在此地。
“既然住不惯,何不回家去,在别处,即便建成个一样的,终究还是不同。”祈王慢声说道。
沈云岫一怔,一路上祈王都没说过这样的话,此时已到了碧水城,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夜深了,父王请回吧。”说罢,又拿起笔,倾澜微雨的布局他早已了然于心。
“你打算再也不回都城了吗?”倾澜微雨,落地生根。
沈云岫笔尖一顿,道:“自然不会,母亲忌日,自当回去祭拜。”
祈王望着已长大成人的儿子,静默许久,终还是无声退了出去。果然是半点情分也无了,也怨不得宁芊,若非从前积怨已深,又怎会变成今朝陌路。
次日,祈王便启程回都城,他离开都城已久,也是该回去了。沈云岫送出城门,便回了城。待他身影消失在城门口,一人一马才缓缓从城墙处现身,年轻的面容上透着几分倔强坚忍。驱马追上祈王车驾,将马交给侍从,闪身入了马车。
“父王。”沈怀稷轻声唤道,不知何时,胆大包天的祈王二公子眼中也染上了落寞之色。
祈王看他一眼,“跟了一路,可放心了?”
“嗯。”沈怀稷闷声应答,哪里能放心,大哥此后就要一个人待在这儿了,他的伤没有好,身边也没有人照顾,也没有朋友,如何能放心。
“他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莫要放在心上。”祈王难得见怀稷这般失落。
“我知道,我没当真。”沈怀稷目色清明,暗下决心,从前一直是大哥挡在他前面,以后就让他在暗中护卫大哥。
祈王也不再多说,淡然对外头吩咐,“回都城,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