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初山地形奇崛,这唯一的生路也是怪石嶙峋,崎岖难行。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路才平坦起来,眼前逐渐显出一片清润绿意来,潇潇竹林,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身在其间,已然忘俗矣。
琅玕停在一座竹楼前,推门而入,又将四面窗子打开,任穿堂风将这几日未住人的沉闷之气吹散。风栖鸾四处瞧了瞧,屋子里除了必需之物倒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茶几上摆着几只素瓷茶具,墙边桌案上几部书并文房四宝,窗前琴案上一张古琴,里间是卧房,用一道素帘隔开,床榻上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衫。
风栖鸾一看便知晓了这是他的住处,道:“你就住在这里?”
琅玕点头,神色清淡如晨风,裹露微凉。
风栖鸾随意转了一圈,半是无奈半是叹息,“你不是落樱阁主吗?怎么偏喜欢待在这不见半个鬼影的地方,要我说,你这儿除了这张琴,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说着长指欲去挑那琴弦,将触未触之时,琅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往下。
风栖鸾挑眉问:“碰不得?”
琅玕点头,诚然是碰不得。
“那便算了。”风栖鸾收回手,似是有些不悦,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明显地对她说不。
琅玕自是看出了她的变化,在她掌心写道:恩师遗物,从不染指他人。
“噢。”风栖鸾应了一声。
琅玕望向窗外,竹林之中不知何时立了个黑衣鹤氅的老人,锐目明厉,不怒而威。琅玕出门相迎,请这老者进屋。
那老人随他进屋,一边说道:“前些日子我听弟子说你下山去了,我还以为你要丢下落樱阁不管了。”
琅玕只能摇头,将坐在屋中的风栖鸾指给他看。
卓云大长老望去,只见那竹椅上一红衣姑娘散漫而坐,侧颜精致,细腻如雪,额心一只朱鸾,妩媚绝丽。卓云只觉得心跳似是漏了一拍,眼皮突突地跳,强压着心中的不可思议问道:“这姑娘是何人?”
风栖鸾心中不悦,自然也没好脸色,“你又是何人?”
琅玕取了笔墨,铺纸写道:她是夭夭的弟子。
卓云大长老斥道:“胡说,我看着夭夭在落樱阁里长大,她何时多了个弟子。”
琅玕望向风栖鸾,对着她扬了扬右手。风栖鸾抬头看天,偏不理他,琅玕无法,只得上前扣住她的右手,拉起朱红衣袖,露出了纤细腕上的五只银环。
卓云大长老呼吸一窒,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五只素玥银环,红衣银环,任意妄为的夭夭已经逝去多年,连尸骨都不曾留下,可她腕间曾经的风华却在消失多年之后,无声无息地流落到了另一个女子的手上,一样的红衣艳影,姿容绝世。
黑衣老者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激荡已经平复下来,锐目直勾勾地盯着琅玕的脸,道:“你找她来是何意?”
琅玕神色如常,转身入内室取了只木盒,其间放置着一块古老的木牌,红绳吊起,上头刻着一朵樱花,下缀墨色流苏,串着一颗血红的珠子。长指勾起红绳,将它递给了身边的女子。风栖鸾不客气地伸手接过,前后看了两眼,以她的眼力,自然也猜出了这是落樱阁之主的信物。
黑衣老者道:“你想传位于她?玉蟾仙子逝去多年,可在阁中威压犹在,就凭着这五只银环,这个女娃的确够资格接位。只是阁中今非昔比,当年落樱阁主大权在握,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可如今衰败已久,已有分裂之势,又有各分堂觊觎主位,你在此时把她推上这个位子,势必会引来一场争夺,你这是要把落樱阁推上绝路。你可别忘了,当初曾承诺过我什么?”
琅玕口不能言,无法辩驳,风栖鸾却见不得他这般委屈,冷笑道:“既然是些有二心的人,还留着做甚,杀了便是,我在此,怎还容得了他人猖狂。”
卓云不说话,目光停在琅玕脸上,丝毫不松动。琅玕似是叹了一息,眉间几分萧索,提笔写下:我会留下。
“好。”得了承诺,卓云立即松口,转而对风栖鸾道,“丫头,想做落樱阁主,有素玥银环可还不够,跟我来,再教你些东西。”
琅玕再次提笔写道:将夭夭弟子归来继任阁主的消息传出去。
“给我练手?”风栖鸾立刻会意,唇角挑起一抹得意,“我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风栖鸾跟随卓云大长老离了小竹屋,回头看了一眼那窗边宛如修竹的男子,又一个熟悉的人离她而去了。待出了这片竹林,风栖鸾神色一寒,沉声问道:“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交易?”
她听出来了,琅玕之所以留在落樱阁,是被什么承诺所束缚。
卓云心上一动,这丫头对琅玕倒是在意,道:“琅玕答应过本尊,他在一日,落樱阁便安然一日,我本以为,他寻来夭夭的弟子是打算走了,不料他竟会留下来。”
原来他不想待在落樱阁,风栖鸾心中明了,不过没关系,以后她会和他一起守护落樱阁,此处终将是她的归宿。卓云大长老将她带到落浮沉木宫中,沉寂了近三十年的院子再一次开启,散发出一种生冷的气息。
卓云对她道:“这是历代阁主的居所,这里保存着落樱阁最珍贵的东西,以后便是你的住处。”
“是什么东西?”风栖鸾叫住欲走老者。
卓云没有回头,只是淡声一句,“这就要问阁主了,本尊从未在此间待过一日。”
风栖鸾没有再留他,落樱阁这样强者为尊的门派,又哪里真的会认可她是落樱阁主,不做几件像样的事儿,又哪能得到这群人的真心敬服。
夭夭弟子重回落樱阁继任阁主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落樱阁却并没有因多了个阁主而有什么变化,众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风栖鸾始终未曾出住处,这是历任阁主的住处,卓云说此间保存着落樱阁最珍贵的东西,每一任阁主曾留下的痕迹,那些尘封了多年的手札,记载了落樱阁中最全面的资料,诚然只有落樱阁主才能掌握的机密。
风栖鸾在落浮沉木宫中一待数日,期间无一人来扰,待她再从阁中出来,众人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样了,分明更多了几分敬畏。风栖鸾面上不动声色,直到卓云前来询问。
“阁主的继任大典安排在半月后,敢问阁主尊讳?”
“就叫红鸾女。”风栖鸾这个名字也将跟随她的过往化作一抹微尘,湮没在过去。
卓云望着她眉心那只栩栩如生的红鸾,暗想也不错,又道:“这几日擅闯落浮沉木宫的叛贼,阁主不动声色地擒下了,待登位那一日也可给众人做个警醒,初来此处,无形之中立了威信,阁主年纪轻轻,倒也颇有些手段。”
风栖鸾心上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倒是什么都瞒不过长老。”
待卓云走后,她立刻起身前往小竹林,竹屋里依旧整洁素净,琅玕却不在屋里,风栖鸾只好坐下等他,等了半日,才见他慢悠悠地从远处走来,一身青衫素淡,倒比这竹林还要出尘几分。
风栖鸾一身红衣坐在屋中,满目清爽翠意,愈发地惹眼了。见她在此,琅玕并不觉奇怪,径自坐下,倒了杯茶。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细长,生的好似女子的手一般,确实是双弹琴的手。风栖鸾望着那只手愣了神,这样一双手杀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看似美好却充满危险。
琅玕看着她出神许久,便放下杯子,在她手心写道:怎么了?
风栖鸾立即清醒过来,道:“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很久,我来是想问问你,卓云长老说的叛徒是你替我解决的?”
琅玕点头,写道:宵小之辈,不必挂心。
风栖鸾叹道:“你可以不用动手的,你不该是沾染血腥的人。”
她的声音虽小,他还是听清了,在她手心写道:地牢。
风栖鸾问道:“你把他们关在了地牢?”
琅玕颔首,写道:任你处置。
风栖鸾眼珠一转,神秘笑道:“你抓他们也费了不少力气,不好好利用一番,岂非太可惜。”
琅玕神色平淡,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风栖鸾,似是不欲多言。风栖鸾知道他不感兴趣,否则以他的手段,哪里会让那些叛贼欺到头上来。
“你不会突然不见的吧?”她突然很想证实一下,想听他告诉她不会。
琅玕转过身来,对她摇头,意为不会。风栖鸾便笑了,他神色也跟着柔和了几分。
她忽然记起柳清持曾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个风栖鸾,懂得把握时机,适时示弱,最无害的一面留住他心里的怜惜。柳清持没有见过夭夭,若她见过了,便知晓风栖鸾永远不会成为夭夭,一生无依无靠才造就了那女子与生俱来的狂妄,这与风栖鸾自小备受呵护的长大终究大有不同。
天色渐晚,琅玕将风栖鸾送到小竹林的出口,见她鲜衣明亮走向暮色的光辉,心中已有了答案,便就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