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倾澜微雨,听说当年祈王题下这牌匾之时是何等的少年得意,潇洒风流,满座宾客,高阳如艳,不及伊人笑语,似水柔情。廊下朱栏外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却也向春风愁了几度光阴,繁卉遍栽,绿蕉倚栏,雅致楼阁,轻帘曼卷,流觞仕女,高悬于堂,砂壶器具,冰冷无炙,似也在诉说着某种清冷、寥落、沉寂,像是春光的逝去,在明媚的阳光里望着东风摇落枝头豆蔻,飘零遍地红英。
众人传言,祈王待顾王妃情深意重,生性多情,恰似无情,心却只系于伊人。
如今祈王已长年不踏入倾澜微雨,王府中最华贵的居所只住了他一人,他也曾问过府里的老仆,父王与母亲是否真如众人传言的那样相知相惜,誓盟白头,回答是肯定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多了叹息与悲悯。每当此时,他总是微笑着致谢转身,言谈得体,进退有仪,始终是最优雅的王孙公子,血液里的高贵与生俱来的气度,已足够让他用最温雅的笑容将一切隐藏在面皮之下。
父王是爱母亲的,他在心里想的明白,只是他们之间必然不会只有爱情,母亲顾微澜是亡国郡主,梁太子顾慎尧献国以降,不加抵抗,甘愿俯首为臣,被天下耻笑又如何,可叹如今顾慎尧已死,梁国潜在之力却还是靖朝心腹大患。红颜无辜,家仇国恨不该由一个女子来承受,祈王慧觉,也不曾冷落了她。只是她终究是个薄命人,夫妻不过三载,便抛下尚不满两岁的儿子撒手人寰,自此祈王极少再踏入倾澜微雨。
父王对他太过疏冷,不像父子间的亲密无间,也不似严父教子,父王从来不过问他的功课,好与否,在他眼里仿佛就是放任自流。身边人说,这是祈王心里伤痛,见到他必然会想起已故王妃,徒惹悲伤,因此才疏冷了些,况且王府从来不曾亏待了他,一应所用俱是最好。可他后来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在母亲逝世的第二年,父王就另娶当世名儒林孝言之女为妻,弟弟怀稷出世后,父王颇为高兴,将怀稷抱在手中笑个不停,那时他还很小,后来长大了才明白,是真的不同,父王待他与怀稷似乎无甚差别,可怀稷却更像是父王的儿子,不必刻意去探寻,一眼就能明了。林王妃待他这个前王妃之子也很好,事事关心,一如待怀稷,她是个很温柔娴静的女子,心里只装得下夫与子。他们在一起更像是一家人,他却在无形中添了一层生硬。
帘外光景甚好,华美的楼阁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圃,草木欣荣,花妍叶盛,葱茏馥郁。从屋里出来,遍地的暖阳驱走心情的阴郁,指尖划过那些生长的花木,柔软轻微,美丽无害,做一棵普通的花木也许很不错,有人照料,生命短暂,却不吝惜美,生长的季节过后,生于土,归于尘,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在石桌前坐下,身后的甘棠树撑开浓荫,抬头望去,还有不少饱满的棠梨垂下,很是诱人,眼角有暖意化开,又渐渐消散。石桌上早有下人备好了纸墨,尚显稚嫩的脸上已有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十二岁的少年,生在王侯之门,却也那么的不尽人意,不管他如何用功,似乎永远也引不来父王一个温和赞许的眼神。
像所有敬仰着父亲的孩子一样,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是父王,在战场上的祈王是不败战神,英姿飒爽;在儒者名流的面前,祈王是贤者仁心,名士风骨;在莺燕如林的众美人心中,他又是谦谦君子,风雅意趣。他所见到的父王是那么的悠闲自在,烹茶奏曲,闲诵书卷。他望着父亲年复一年的排遣时光,脸上的神情是温和、舒适、懒散、惬意,还有那笑容永不达心底的寂寞苍凉。他想要引起父王的注意,可父王的眼里似乎什么都没有,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儿子云岫。
前几日,他好不容易发现了龙池,帝君失踪三日,这是唯一的线索,父王与长宁姑姑也是跟着龙池才寻回了帝君,他功不可没,然而父王回府之后,却依旧没有多看他一眼,一切安稳如常,只是命人送来一柄玉如意,以作嘉奖,只言片语也无一句。他曾有过期待,欢喜,到头来只化作一个谦和有礼的笑容令来人代谢父王。
点墨落笔,字迹清标洒逸,颇见功底,将心中积郁的心事倾吐而出,寄给远方的友人,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知交,琅玕。看着白鸽飞过高大的府墙,在空中成一个点消失不见,他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琅玕是他唯一的朋友,机缘巧合偶然相识,至今未曾谋面。记得去年春分也是像今日这般情景,身后的甘棠开了一树雪白馨香的花,他坐在树下,任笔尖牵动心中那不可对人言说的情绪流淌,然后再将它埋在狭小树洞里,任其腐化成泥。
那一日是不同的,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鸟叫,便看见从满树白花里窜出一只轻盈灵巧通身雪白的鸽子来,两只眼睛滴溜有神,叫声轻软脆嫩,落在石桌上,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同白鸽玩了些时候,也是一时新奇动了心思,将本该永不见天日的心绪卷起系在了小鸽子的细腿上,松手将它放飞,也许他只是太压抑太孤单,就算看到的那个人不懂他的感受,那么至少他也不是一个人在承受。
终究是他的幸运,也是鸽子的幸运,三个月后,在青梨垂枝的时候,它一声婉啭的叫唤,又落在他的身边,带来一封信卷,内敛浑厚的字迹,友善、亲切、抚慰、入心,落款处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丛翠竹,旁边是他的名字琅玕。从那一日起,生长在高墙朱廊中的祈王府大公子沈云岫就有了第一个朋友,琅玕,他像兄长言辞恳切,字句入心,像朋友无话不谈,调笑嘻戏皆可玩笑,像知己难得,天涯若比邻。他再也不用独自承受,有个人在远方知晓他最真切的想法,在琅玕的面前他是真实的。
沈云岫起身回屋,踏上两级石阶,倾澜微雨的牌匾悬在他的头顶,眼角捕捉到朱廊外那一片碧绿的芭蕉,阔大的叶子伸展,不由得又转了方向,停在了蕉叶下,母亲该是极喜欢着蕉叶的,正巧近临着卧房。他却不喜欢,雨打芭蕉潇潇夜,满室清寒之气,又是一夜昼永难眠。父王是从不会来的。
“大哥!”远远的听见一声叫唤,一个轻快的男孩雀跃着跑过来,饱满的额头上还沁出了不少汗珠,停下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
沈云岫扶住他的身子,从怀中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帮他擦净,“这么热的天,跑什么,累成这个样子。”
怀稷小他四岁,从小就爱腻着哥哥,倒是这倾澜微雨的熟客,沈怀稷坐在廊下的长椅上,小小的身子趴在朱栏上乘凉,“还是大哥这里舒服,这片芭蕉种的真好,可阴凉了。”
“进去,才出了汗,不能受凉。”不由分说,就将弟弟抱起回屋,命人端来茶水,督促他喝下。
小怀稷舔了舔干燥的唇,才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大哥,以后我就跟你一起学功课好不好,叶先生太严苛了,我老是受罚,大哥就从不挨叶先生责罚,跟着大哥肯定学的好。”
沈云岫闻言不禁笑了,道:“叶修先生乃当世的学问大家,若非有林老的缘故,他怎么肯来王府教学,你贪玩儿倒成了他的不是。”
“我听大哥的。”沈怀稷连忙表态,“娘亲也同意。”
“罢了,以后每日未时我同你一起去六博楼,负责看着你。”沈云岫轻笑,王妃既然同意,倒也不担心。
“好!”得了准信,自然喜笑颜开,“对了,大哥,昨日我进宫见到帝君,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宫里人都说,帝君愈加勤勉了。”
“这是好事,百姓之福。”
“就知道你这么说,都是一样,”小怀稷翻起眼珠拉长舌头做了个鬼脸,又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大哥我困了。”
沈云岫起身,拉起弟弟,“进屋睡去。”
看着怀稷安然躺下,他这才随手取了本书,靠在榻上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不消多时倦意袭来,渐渐合了双眼。恍惚一阵轻微的响动飘入耳来,一道极亮的光芒划过闭上的双眼,睁眼就看见一个中年妇人站在怀稷床边,右手掩在宽大的袖中,正在拿什么东西,沈云岫心中一凛,不动声色的起身,轻轻走到她身后,“锦璇,你要做什么。”
那名唤锦璇的妇人身体一颤,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匆忙转身垂首赔笑道:“大公子,奴婢是看二公子睡得沉,天热易汗,给他擦擦汗。”那掩在袖中的右手伸出,手上拿着一条素色帕子,“惊扰了大公子,实是罪过。”
沈云岫面上阴寒这才消去,“你先下去吧,以后如果怀稷在,你不必进屋伺候。”
锦璇低头应了声是,转身就退了出去。沈云岫取过扇子,坐在床畔为熟睡中的怀稷扇凉,眉宇轻锁,神色阴晴不定,但愿是他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