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柳清持一早就把他叫醒,带他来到前院,龙池拴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上,旁边打了口井,地上堆着些草料。
宝马见到主人似乎有些兴奋,绿衣女孩上前拉扯缰绳,又拾了些草料喂它吃下,向来不许生人近身的宝驹此时却异常温顺,很配合的进食。
沈昱宸见此情景大为惊讶,“这几天是你在照顾龙池,它怎么肯吃你喂的东西?”
柳清持也不看他,只管顾马,“因为它知道我救了它的主人,畜生尚且知感恩,人却只会闹气猜疑,马都比你懂事。”
沈昱宸知她还在为昨日的事闹心,也是他不对,轻声一叹,她的确是带他来治病的,她给出的也诚然是天底下最好的药,“对不起,我误会你了,还有,谢谢!”
从树上解开缰绳,柳清持回头道:“好了,今天带你出去走走。”
两人牵着马出了家门,沈昱宸这才仔细看了看这几日的栖身之处,与村中各屋舍相距稍远,大门漆柱都落了些颜色,原来她们一家也只是暂居于此。时辰尚早,晨风吹的清凉满面,路上遇见不少劳作的农户,经过两人总会点头笑着招呼。
柳清持一路带他走到入村处,松开缰绳拍了拍马身,“去吧。”得到了指令,马儿扬蹄奔走,很快便拉开了距离。
“你把龙池放走了。”沈昱宸拧眉,他并不担心找不回,却对她私自放走龙池心有不悦。
柳清持道:“它去找人来接你了,你失踪的这几天都乱成了什么样子,接你的人很快就到,现在你且看看你的子民。”
她带着他往回走,所见景致与来时一样,不同的是多了些嬉闹的孩子,他们衣着朴实,笑容舒心,绕村而过的河里有一处长满了野荷,此时正是莲叶田田,游鱼嘻戏,还有不少农妇临岸浣衣,亦有些年轻人撑了小船采摘莲蓬,水面荡开阵阵漪波,有个穿水红衣裙的清秀少女蹬了小舟上岸来,手里捧着一大把饱满莲蓬,顺势分给了一众孩子。
看着两人稍有些犹豫,也还是上前笑着送过两支,“小姐来了也有些日子了,我瞧着面善,若不嫌弃,也尝尝我们这野物儿,”说着又看了一眼沈昱宸,“这位少爷倒是从来没有看见过。”
柳清持双手接过,开颜笑了:“多谢姐姐,这位么,是个贵人,村里如果有什么难处,姐姐不妨跟他说说。”
清秀少女闻言弯了眉眼,扬声道:“今天是我的运气来了,日子过的倒好,也不缺什么,贵人有心念善,就请费心为这群孩子添个学堂好了。”她指着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天真明朗,欢快活泼。
柳清持剥开一颗莲子给他,沈昱宸接过,仔细看了看,他从来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他的衣食住行都被打理的一丝不苟,精致美观,赏心悦目,送入口中,果然清香非常,一丝苦味染上舌尖,他不禁皱了眉,却见清持吐出一颗莲心,望着他道:“果然是高高在上,吃了人家的莲子,可别忘了人家要你做的事。”
“知道了。”沈昱宸轻声应道,“为何我一直没有见过你父亲。”
柳清持道:“他不想见你,他们已经离开这里了。”
“离开?”他面有疑色,昨晚慕姨还在,今天就已经离开了。
“嗯,就在今天早上,等接你的人来了,我也该走了。”
沈昱宸心下一惊,“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父母多年未出山,此次出来是为寻访拜祭故人。
沈昱宸默然不语,是啊,她只是突然出现的一个人,自然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今天过后,怕是再见也难,这三日,她时常冷言相讽,却也是为了他的心病,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也从未有人如此的知悉他,此时闻之要走,心中却有些失落,“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宫,你也···算是我的妹妹,我能够照顾你。”
柳清持摇头,“我会来找你,但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三年,也许是十年之后。”柳清持站在岸边地势较高处,望着农田阡陌延展到天边,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农人简单、质朴、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赐予,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就万事不劳心,一颗简单的心承载不起太大的欲念。而他们都是他的子民,他所应该给予他们的远不止这些,战争在他父亲手上匆匆结束,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留给他一个最严峻的考验,十五年的休养生息,掩藏在平静下的动荡,不知它何时给你摧毁的覆灭。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就只因为我的名字是沈昱宸?”双眼紧紧盯着她,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地方,兄长是慕汐月与父亲所生,柳父又岂会冒着让慕汐月忆起往事的风险执意让她来见自己?
“你可知我的父亲是谁,”不等他回答,她已接了话头,“柳若尘,布衣之身出入朝堂,胸藏万卷心怀天下,谦怀信义万民敬仰,淡泊之心四国国士,风华正茂却殁于天灾早早死去。”她住口不言,忽而一叹,又缓缓道,“我父亲生于书香世家,游历四方,有经天纬地之才,知祸福,断生死,他本为帝王之师,协助靖宇帝臣服四国,偏却动了自己的命格,只能假死遁世,泯然于尘。”
绿衣女孩忽而垂下目光,站在他的身前是那么的纤柔瘦弱,沈昱宸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恐慌,他感觉到就在这一刻,她也成了日日跪拜在他身前的臣子民众中的一个,柳清持如水般平淡柔和的声音响起,“而我,是代父出山,辅君之臣。”
这是她的宿命,天意不可违,父辈未完成的使命都将落到他们的头上。
沈昱宸看着她垂眸而立,目光冷静不含情感,猜不透也看不出的帝王心绪,忽而嘴角勾起一丝自嘲般的讽刺,失去了心怀之物的怅然失落,“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
柳清持低头不语,日头渐盛,天穹云卷,有风吹动着无边的庄稼,埋头苦作的农汉,河岸上的浣衣妇人也早已归家,数千茎荷款摆身姿,清香远送,今日是个好天气,不会再下雨。
“走吧,回去。”许久,才听得她轻声的一句,却只是回去。
有些事,一旦明了就不再是最初的模样。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柳清持向来不多言,他却是心情异常失落伤怀不愿多说,走至半途,一阵急促整齐的声响传到两人耳中,嘚嘚马蹄由远而近,沈昱宸转身回望,一众人马为首者暗蓝锦袍溢彩流光,俊朗如玉的面容上一改平日的浪荡无矩,竟是难得的严肃重视。
沈昱宸眼皮一跳,王叔,他亲自来了,此次事态的严重性怕是难了。
众人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已到了他的身前,祈王翻身下马,下拜行礼道:“帝君无恙,臣之幸也。”
沈昱宸抬手示意起身,“朕一切安好,王叔免礼。”随行侍卫忽而分开一条道,队伍中心还护着一架八宝玲珑香车,从中走出一位浅黄华贵宫装的女子,面容严谨端庄,目不斜视,一步一动礼法分明,走上前来,跪在祈王身侧,“恭迎帝君回朝,君康泰,民心安矣。”
沈昱宸俯身将两人扶起,“此次是朕之过,思虑不周以至朝野动荡,这便回去罢。”又转身唤道,“清持,你···”欲出口的话噎在了喉中,身后空无一人,哪里还有那如梦似幻的绿衣姑娘,双目四扫而过,没有,哪里都没有,离开,她难道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就已擅自离开吗?
当即抛下众人,匆匆往那宅院走去,不过两步,便听见一道清晰明辨又压制着恼怒的女音,“帝君欲何往?”
沈昱宸停住转身道:“长公主祈王同来,余者原地待命。”
回到那空旷萧条的宅院,寻遍了每一间屋子,却已是人去楼空,仿佛此间从来都是一处无主的空庭,绕过旧红曲廊,后方小院里一池清水如璧,十二支莲花亭亭净植,清姿立水。祈王兄妹跟在他身后,此刻才见他终于停下。
长宁公主上前道:“闹够了能否回去了?”
沈昱宸却无心辩解,他在这里见过两个至关重要的女子,一切却恍然如梦,只一眼再不见踪迹。
“清持是谁?”沈宁芊忽然发问。
“她是慕汐月的女儿,刚刚还在,现在已经不见了。”沈昱宸寻人不见心有不甘,此时竟将满腔怒气发泄到了向来敬重的姑姑身上,却不妨她在听到这个名字后霎时变了脸色,满是悲凉、激动、慌乱的神色。
“你见过慕汐月,你见过她?”迫切颤抖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凄艳,沈宁芊,沈氏一族所亏欠最深的只有慕汐月,她善举无数,从无害人之心,只叹命运不公,徒然跌宕起伏。
沈昱宸此时已想明白,她只怕没有想过要回来,果然她还是不露痕迹的离开了,不忍见姑姑如此,便开口道:“姑姑你放心,她如今过得很好,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祈王极其悲苦郁闷,深有感悟,“你要再找不回来,咱们家可要上演一出妹逼兄死谢罪天下的大戏了,幸好云岫看见了龙池,否则谁知道你竟躲在这么个偏僻所在,叔叔对你可是有求必应,你倒好,转身就把我给出卖了。”
沈昱宸嘴角微扬,这几日最难过非祈王莫属,姑姑的震怒非常人能受,“遇上些小变故,所幸无大碍,害姑姑王叔担心了。”
沈宁芊道:“也罢,她如今好便好,倒是你,也长大了,今后你想做什么姑姑都不拦你,只是莫要再像今日这般胡闹。”
“好,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姑姑,我跟你回去,我会是一个好君王。”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柳清持的话终归是落在了他的心里,那一句‘你不如他’,是他心上的一道疤,慕汐月的温情抚慰是抹去疤痕的良药,他不比那个人差,他的身上也承载了那个人的信念,那就带着他所拥有的一切继续前行,走完他们本该耀眼骄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