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庞和尚也消停了不少,没在暗中加害闻悦。第二日,闻悦也不出门,就在醉乡坊中坐了一日,没了庞和尚的冷嘲热讽,耳根子也清净了不少。第三日一早,闻悦收拾停当便出了门,直往茗雅轩而去。
沈云岫却不在茗雅轩内,一大早,却不知往哪里去了,闻悦只好在楼下等。这茗雅轩的格局真是与都城一模一样,放眼望去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一景一物,浑然一致;不熟悉的是人,形形色色,皆是陌生。碧水城,因有了一个慕家,竟引的整城的人都是眉眼温和,待人以善。闻悦看着他们面容安宁舒缓,她的嘴角也不禁浮起一抹微笑,善意温柔,既艳羡又暗含悲悯。一生受制于人,可知她所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安稳。多年前沈云岫曾问,若放她离去可是愿意?她说不愿,弱女凄苦,何以生存。其实又哪里真是不愿,粗茶淡饭,平稳度日,明明是最奢求的祈盼,却奈何身不由己,半点由不得人。
沈云岫一回到茗雅轩,便看到了闻悦,神情悲凄,似有无数幽怨,却无人可诉,只能暗自咽下,坚忍到让人心颤。只在此时,沈云岫就相信了她是有苦衷,不管是什么,都愿意谅解,将她带回都城,无论帝君如何降罪,都会将她保住。
他动身走到她面前,缓声道:“闻悦,你来了。”
“大公子。”闻悦猛地惊醒,连忙用衣袖擦去眼中泪水。
“来了就好,这就动身回都城。”沈云岫也不听她的答复,或许已习惯了她的听话。转身回房收拾行李,闻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如当初在祈王府,她在倾澜微雨,亦是每日都是如此。
清羽剑摆在屋内案台上,沈云岫只收了几件随身的物件,拿起剑就要出门。他不说,她亦不言,就这么紧紧跟着,仿佛她已是自由身,没有半点枷锁。碧水城中穿行而过,人来人往如流水,他们亦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路途再远,也终究会到终点。城门外,古道连天,一去便可真脱了这满身的枷锁,只是,她却不能。
“大公子,闻悦现在不能跟你回去。”她止步,在他身后又一次违心之语。他给了她两次选择的机会,每一次都是她所祈盼,每一次都是身不由己。
“理由。”沈云岫转身,望见她的面容,平静之下暗藏苦楚,“为什么不能?”是不能,不是不想。
“没有理由,我不想回去了。”她望着他的双眼,丝毫不惧。
“我不信,你在祈王府那么多年,从未见你与谁有过争执,你性子平淡,又岂会喜欢这种藏头露尾的日子。”沈云岫问道,“可是担心陛下怪罪,我定会保你平安。”
“你若非要个理由,我便给你个理由。”闻悦吸了吸鼻子,眼中一抹轻嘲,“你自认为看一个人久了就很了解那个人,殊不知你看到的全是假象,我不与人争执并非是我性子和善,只是那群下贱的奴仆怎配与我争执,我闻悦是公侯贵女,何必跟那群人一般计较。”
她转了个身,欲回碧水城去,“从前是形势所趋,不得不让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宫女,如今,我终于脱离了那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还会回去。你走吧,我绝无可能再回祈王府。”
“一个人再怎么隐藏,本性还是会在最平常的日子里流露出来,闻悦,你骗过的人很多,也诚然是全都被你骗过去了,只是今日却是瞒不了我。”
闻悦心中隐隐作痛,面上却依旧冷如冰霜,“你认为我有必要去骗你,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你看到怎样的我,不过是我想让你看到怎样的我,你不知道当年差点害死二公子的那个局就是我出的主意,舍身救你也是我片刻之间就算计好的,甚至为你吸出多少毒血都是我心中自有衡量,柳清持遇险是因为我,她能够被救出来还是我巧设良策,以及,卫小蕤,我也认为是非死不可。”
沈云岫大惊失色,“你杀害了卫小姐!”卫小蕤的死,帝君深感愧疚,卫大人更是一夜白头,卫夫人亦是日日以泪洗面,却不料罪魁祸首竟然是闻悦。
“想不到吧,我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现在你可还认为你了解我,真是可笑至极。”闻悦冷冷看了他一眼,抬腿就走,不料却被沈云岫一手扣住,寒声道:“既然是你做错了事,那就更要跟我回都城,去向卫大人请罪,把你交由他处置。”
“大公子,以你这般不谙深浅,若非是有王府公子的身份,只怕过不了两天就要将朝臣得罪个遍。”闻悦面色冰寒,语如冰箭直落入人心里去,“我若是你,就一定会瞒着这事儿,我曾是你的婢女,若是带我去卫大人府上请罪,势必会让你声名狼藉,何苦来。”
“名声与卫大人的丧女之痛相比算得了什么。”他只是不愿看到卫大人老来承受丧女之痛,却连害死女儿的凶手都不知是何人。卫小蕤,那个打马纵意的姑娘也不该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你再不放手,就休怪我不念昔日情分。”闻悦面目阴沉,已是存了怒意。
“哟,闻悦今日怎地如此温柔了,这是哪家少爷,莫不是你的相好?”这声音阴阳怪气,正是一直追踪闻悦的庞和尚,“前日我不过扯了你一下,你就把我手给废了,今日这个公子哥儿这般拉着你,你怎地不刺他一下?”
“庞和尚,”闻悦大惊,“你敢跟踪我。”
“不不不,”庞和尚连忙摆了摆没受伤的左手,“我哪敢追踪你啊,路过,路过而已,只是闻悦,有一事我却不得不提醒你,主上可是不愿咱们跟任何陌生人来往,这位公子又是从茗雅轩里出来的,看着也不像是个平常人,倒像是个有权势的,我好心提醒,你与这么个人纠缠不清,不怕自取灭亡么?”
“他是什么人,是他一直威胁你。”沈云岫冷冷扫了一眼庞和尚,询问闻悦。他看似温和,气质如玉,这一眼却实实在在带着冰寒杀气,让庞和尚从心底里感到发寒。
“不相干的人,与你无关,你赶紧走。”闻悦面上强做镇定,背上却已冒了一层冷汗,万万没想到,庞和尚竟会跟踪她见到了沈云岫。此时只能让沈云岫先离开再作打算。
庞和尚一声嗤笑,两眼圆瞪,面目狰狞,“想走?闻悦你包藏祸心,勾结贼人,岂能容你,我已命人传信主上,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到了,你们谁也走不了,臭丫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你还不快走,这里没你的事,不用你插手,我应付得来。”闻悦再次赶他离开,秀眉紧皱,声音里隐隐压了些怒意。
沈云岫下了决心要将她带走,就不会更改,扬声道:“我要在哪里你还管不着,你背后的人,不过就是梁族,我倒想看看现今梁族到底是何人掌权!”
庞和尚从他口中听见梁族面色一变,大骂:“死丫头你果然吃里扒外,你是何人!”
“沈云岫。”他淡淡报上姓名,庞和尚的脸色由惊怒渐转为惊讶,继而是狂喜,禁不住仰头大笑起来,殊不知闻悦脸上已是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