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沉沉暗色湮没了整个天空,山风清冷,入骨寒凉,隐隐飘着桃花香气。
柳清持想了许多,至深夜才清醒过来,抬头望着天边冷月,月边几缕薄云,像极了她晦暗的眸色,今夜的月,像极了去年中秋,融融冷光,洒遍了千家万户。她从未向人说起过往岁月独自一人是如何过来的,只因着那日他问,柔和温润的音调极易触动人心,便随着他的意说了一段。恍惚间九个月一晃就过了,却原来记忆竟是如此深刻,清晰的刻在脑海里,每一日都不曾忘。
柳清持起身,缓缓向家走去,途经桃花林一片嫣红,艳骨芳菲,她却没有了从前如水无波的心境。柳若尘一袭青衫坐在桃花树下,黑发如水披在肩上,幽幽泛着光芒。
“爹。”柳清持低唤了一声,父亲守在此处,是为了等她。
柳若尘转身回望女儿,一身水绿衣衫越发衬得她体态纤瘦,月色下一张小脸越发苍白了,似是无可奈何的叹息了一声,“晚了,回去睡吧。”
“爹,”柳清持叫住父亲,“我真的不能去取琴吗?”
柳若尘在女儿身边站定,轻声道:“取了又能如何?靖宫也是你短暂停留的一处,与先前那些没有什么不同,琴丢了也就丢了,是你的今后还会回到你手上,若不是,也不必强求。”
柳清持道:“可是我想去取,诸事了结,女儿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柳若尘轻嘲一声,“若真是要了结,还需要什么形式不成,人走了,便罢了,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爹当年假死八年才等回娘,这八年可有一丝淡了?”她寒声轻问。
“那不一样,”柳若尘道,“我那是知道你娘一定会回到我身边,自然淡不下去。”
“爹的意思是,如果娘不会回到你身边,爹就能把娘给忘了。”柳清持语出逼人,竟忘了此人是自己最敬重的父亲。
“放肆。”柳若尘从未这般色厉荏苒,“没有这样的如果,清持,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柳清持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疾言厉色,一时惊醒,“爹,对不起,清持失言。”
“夜深了,回去睡觉,休要再提,爹不会放你出谷。”淡淡说完,柳若尘便径自回房了。
柳清持一人立在桃花树下,好像是梦一般,爹娘之间岂容人道,那已是任谁也拆散不开的,她如何会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惹的父亲生气,她果然与从前不同了。夜风袭来,寒冷难耐,她起身回屋,两眼酸涩的紧,可却毫无睡意,想起罗浮园,那一树绝世独立的梅花,他赠予的画,他对她的无所不容,其实每一样都能够将她打动,只是有太多不可抗拒的缘由。他曾说过,终有一日要成为她心里的那个不可行距,他还不曾做到,她却被父亲拘在于归谷,再见已是难了。
一连数日,柳清持都郁郁寡欢,不言不语,看的慕汐月很是心疼,她忍不住替女儿求情,“清持自小出奇的听话,从未要求过什么,你就放她去又如何,不过是去取个琴,拿回了琴,也就与那孩子断了。”
柳若尘反问:“你当真以为清持现在去了还能回得来,靖宫里若要留个人,插翅也难飞。”
“不是还是有你,大可将女儿救回来。”慕汐月目光清亮,对他向来信任。
柳若尘无奈道:“夫人是否忘了柳若尘已经死了,如何还能现世?”
“那就看着清持这般了无生气,你忍心,我可不肯。”慕汐月眼中已蓄了泪。
柳若尘捧起她的脸,淡淡一笑,抹去她眼角那一点水,“且宽心,都会有结果的,不妨碍。”
转眼又是一场春寒,四月芳菲尽,谷中桃花已落的差不多了,枝叶愈发繁茂,只没了那繁花漫天的盛景,碧色阴阴,虫鸟幽鸣。一日晨起,山间甚是清凉,整个谷中不闻人语,没有一丝人的气息,柳清持敲响爹娘的房门,久无人应,心中一阵落寞,爹娘又离开了,整个谷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爹走了,以他的行事,必定会留有后招将她困在此处,不会让她出谷去。可心中仍抱着一丝希冀,母亲是温柔仁慈的,她心中必定是不忍将女儿困在此。
她朝谷口走去,心似琴弦绷紧,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一直到谷口都未有异样,却在谷口止步,不敢再往前。终归还是娘说服了爹,抑或是爹只对娘一人不忍。她在心中默念:“多谢娘,清持必定早日归来,绝不多留。”
当下再不犹疑,踏出那一步去,只一瞬仿佛是地面都陷下去了,艳丽春光一眼破裂显露出雪山仞壁,冰冷寒风刮得脸生疼,高处坠落的感觉从心底滋生出恐惧,像是下一刻就要葬身深渊。柳清持慌忙收回那一步,胸口起伏,惊骇未定,再往外看去,此时又是一片融融春色。爹没有要放她出去的意思,爹只是将于归谷留给了她,却在谷外布下奇阵将她困于此间。
柳清持心中明了,已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爹这是与七年前一样的手段,布下疑难,破则出,不破则退。只是往日是为了考验她是否真能护得自身周全,是故父亲只出了难题,而不插手阻挠,她破来也不觉多难。今日却不同,是父亲为了困住她亲手布下的关卡。柳清持心中惊疑不定,她根本就不知父亲的深浅,自己能有今日,全靠父亲悉心教导,可她究竟学了多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柳清持心中初定,既然要出去,必得破阵,不入阵一观,又如何能破?父亲只是要将她困在此处,无论如何凶险,也是伤不了性命。当下又踏出了一步,没有预感中绝壁坠落的感觉,眼前春山光景明媚,一切如常。待到十步开外,她脚下的野草忽而动了一动,低头一看,险些惊呼出声,那是一条色彩斑斓的蛇在她脚下滑动,她缓缓退后,放眼望去,一阵凉意从心中升起,再也忍受不住的恐惧充盈了整个身心,这漫山遍野的青绿,竟已成了一座蛇山,无数条蛇或盘于地,或藏匿于丛,或绕于树枝,吐着细长的信子,幽幽的眼泛着寒光,叫人不敢前进一步。
柳清持强自镇定,退回谷口,一步踏去,又是另一番天地,黑幕遮天,月上云梢,此处竟是罗浮园,树影婆娑,回廊幽深,小楼檐下一盏孤灯光晕暗淡。她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没有人知道她被困于此,沈昱宸叮嘱她早些回去,若是时日长了,沈昱宸必定是会以为她去而不返,失信于他。柳清持望着那座罗浮园,目光闪烁不定,她极不愿意看到沈昱宸失望的神色,那只会让她心中再加上一重负罪,她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回去,就算真要离开,必要干干净净,说个明白,何必再留个心结,忧人忧己。
仔细回忆之前走过的步伐,她退回之途并无误差,是以此刻已在于归谷边缘,再一步就是于归谷。小心翼翼试探着又往后退了一步,白昼骤现,耀的双眼睁不开来,所幸她猜测无误,此时已身在于归谷,便是安全了。所幸父亲未在谷中设禁制,否则她是寸步也难行,转身往回走,父亲究竟摆下了几道阵法须得一一试过才知道。于归谷共有三个出口,父亲行事滴水不漏,必然不可能出什么漏洞,她唯一出去可能只有破阵。
柳清持回到桃林,那几间屋子里还留有父亲大半藏书,以她所学,尚不能窥出父亲所布何阵,唯有从古籍中再去寻了,奇门之术俱是晦涩难懂,这一寻,却不知何日才能寻得破解之法。却不知待她出谷,光阴变换,人可还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