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在牡丹园中已坐了许久,此时严冬刚过,满是光秃秃的枝干,着实没什么生气。宋伊雪在她身后站定,“木槿姑姑。”
“嗯。”木槿轻应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
“帝君没有留下伊雪。”她垂着头,像是最难以启齿的事情一般,令她深深厌恶。
“嗯。”紫裳美妇依旧没有看她,意料之中。
“请姑姑教我该怎么做。”她如此怠慢,宋伊雪心中也不觉得什么,即便此人只是长宁公主身边的一个宫婢。
“用长公主的仪驾送你回府,他日你出嫁之时,为你请一道赐婚的旨意,宋小姐认为如何,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姑姑你说什么?”听她此言,是要送她出宫。
木槿悠悠道:“长公主在朝臣面前接你入宫,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奈何陛下却没有那个意思,此番用长公主的仪驾送你回府,也不算是辱了你的脸面,日后为你请旨赐婚,也是风光无限。如此便当作是补偿吧。”
“不,我不想出宫。”宋伊雪脸色一白,拼命地摇头,“伊雪想留下,求姑姑助我。”
“哦?不想出宫,宋小姐可得想好了,你在宫中不过半月,此时用长公主仪驾送你,是天大的恩宠,若是待的日子长了再走,那可就成了笑话。陛下若是不肯,那是谁也无法勉强,你当真要留下?”
“是,我留下。”宋伊雪面上坚定,柔弱里透着三分坚强,倒也惹人怜爱。
“那便留下吧,不论何时想通,我之前那番话都作数。”木槿起身,一会儿就飘远了。
宋伊雪靠在亭柱上,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她将一辈子都赌在宫中,不成便是毁了。
沈宁芊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动都懒得动一下,连木槿也无法能将她劝出去走一走。“宋家那姑娘送走了么?”
木槿抚着她的肩笑道:“她不肯走,便暂时先留着,哪天她想通了,再送不迟。”
“嗯,不可委屈了她。”沈宁芊靠在软榻上,脸色黯淡无光,已是一身病骨,“我时日也是无多了,这几个孩子却总爱折腾,鸾儿又跑的不知所踪。”
木槿:“公主这说的可是丧气话,鸾儿玩够了,也就回来了。”
“清持如何了?”她还惦念着柳清持。
“柳姑娘很好,帝君也时常照拂。”
“宸儿别对她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也就放心了。”沈宁芊犹自心有余悸,万不可让清持在此受半点难过。
木槿随口道:“依我看,倒也没什么不可以,他们二人原本也不是什么兄妹。”
“这是什么话,”沈宁芊怒了,“清持是慕姐姐的孩子,我们沈家欠慕姐姐的还不够多么,莫非她的女儿也还要步上她的后尘。”
“是我错了,不该说这样的话,你别恼,帝君也并非就对她动了心,自柳姑娘来了后,罗浮园也去的少了,柳姑娘出宫,帝君不是也没拦着么,据说今年去帝陵,也没有让她随行的意思。”
“如此便好!云岫自河双城回来,可有何异样?”
木槿回道:“没有,大公子亲自动手杀了那边通信的人,他到底还是向着自家的,可又不忍见梁族受此灭顶之灾,将那通信的人杀了,断了这条线索,陛下也就无力发难了,事后,陛下默许大公子不再插手梁族之事,算是过去了。”
沈宁芊目光黯然,又是一桩沉埋在心底的秘辛,“你且留意着云岫的动向,莫要让他着了人的道,也算是我做的一点补偿。”
“那么久的事早就过去了,好端端的又提起来,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沈宁芊轻声叹息:“这几年总想起昔年往事,当年大哥与嫂嫂是那样的情深意重,却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果,自从嫂嫂去了,大哥心里便再也没有快活过,也是愧对云岫,才会做出那般漠不关心的样子。我若是早些想到这样会害了他们父子,又怎会让大哥逼死嫂嫂。”
“好了,不要再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挂在嘴边干什么。”木槿服侍她睡下,这宫里的事,公主既然不再管了,那便索性都放手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任他们去罢。
沈宁芊闭上双眼,木槿守着她睡去,才静悄悄地退下了。她陪在沈宁芊身边多年,对她过往之事自然一清二楚。而今旧事重提,又是勾起了那些血泪欢歌的过往。沈宁芊当年亦是倾绝天下的女子,帝君初登位之时,乃是由她与风渊国师一同把持朝政,彼时,国之初建,根基不稳,内有黎民战苦百废待兴之忧,外有梁族甘愿伏降,未损一兵一卒,随时就有倒戈之患。梁族太子顾慎尧智勇过人,孤身入帝都周旋数年,却与风渊国师,公主殿下结成莫逆。奈何身负国仇家恨,朋友、挚爱在复国面前又何值一提。三人终是反目成仇,顾慎尧死于风渊国师剑下。同年,祈王妃微澜郡主病逝。
顾王妃,木槿仿佛又想起那个眉目通灵的女子,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宫中。一点儿也没有亡国女的愁容满面,对一切都是新奇的,像是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到哪里都是歌唱。她见着祈王很欢喜又有些娇蛮,明明是人质,却还偏要做出一个霸道的样子来,“你就是我的夫君,今后你可得好好对我!”她在祈王面前仿佛还是个小孩子,有趣的紧,王淡笑着问她为何?她却很有一番道理:“我没了国,又离了家,他们把我送到这里来,我只有你,你当然要好好护着我。我向人打听过了,世人都说你名士风流,最是怜惜美人,以后只许你怜我惜我一人,要是有别的美人,我可是不依的。”
往后便如世人所传言的那样,祈王怜她入骨,恩爱不离,自此眼里心里只有一个顾微澜。奈何这世上多的是怨侣,真能成眷属那都是几世积来的福德。顾王妃是梁族的郡主,纵使情深似海,靖朝的王也禁受不住背叛,亲自将一杯鸩酒端到她的面前,顾微澜最后的微笑是一场盛世的哀绝,她眷恋爱人又甘愿解脱,从此再不必愧疚。而祈王则于次年另娶贤妻,轻轻一带,便将过往悉数翻过,自此隐于王府,不问世事。
木槿感觉到脸上一阵冰凉,手一触,惊觉满指水渍,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人老了,就爱怀念过去,再没了从前那股强撑着悲痛硬抗下来的力量,一旦没有了承担,这坚强也就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