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沈昱宸便带着风栖鸾回宫去了,沈云岫独自一人在梅林中站了半晌,直到寒风吹的浑身冰凉,才惊觉夜已经来了,回到倾澜微雨,看见等候在里面的人,不觉又是一惊,不可置信的惊叫出声:“父王。”
祈王已在里面等了很长时间,看到他回来,又是木头般的站在门口,仿佛已忘了行动。“站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沈云岫这才回过神来,记忆里,父王从未来过倾澜微雨,不管府中传言当年他与母亲是多么的情深似海,但是,他始终没有见过父王来过母亲生前的住处,今日却还是第一次。“父王来了,怎么也不差人去叫我,等了这么久。”
自沈昱宸走后,他在梅园还单独待了挺长时间,祈王少说也等了有半个时辰了。
“反正也无事,闲坐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祈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这几日看你不大出府,每日用饭也都是自己待在屋里,连园子没踏出去过两回,就想着要过来看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沈云岫自幼便不与父亲亲近,祈王这般关怀却还是第一次,奈何他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是以对父亲这首次示好,也只是恭敬应答:“谢父王关心,云岫一切都好。”
祈王却有些沉默,半晌才缓声道:“我知道这些年对你不住,以后在父王面前无需如此拘谨,你是我的儿子,年轻稳重父王自然欣慰,可也不愿你待我也如待外人一般。”
沈云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父亲平白无故的关心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是幻想过有朝一日能与父亲把酒言欢,共享天伦,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父亲的示好,他一时难以接受。
他脸上涌动着的复杂情绪祈王都一一看在眼里,这事又如何能急的来,都说他沈君翌智计万千,岂料到老才明白先前所为是多么荒唐。
“你且先好生歇息,父王过几日再来看你罢。”
一直到祈王出了院子,沈云岫心中万千情绪还未平静下来,坐在椅子上的身影徒然生出几分凄凉意味。
闻悦在他身边站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还是不忍见他如此,“大公子,吃点东西吧,王爷能与公子重归于好,是件天大的好事。”
沈云岫轻“嗯”了一声,便随她在桌案前坐下,口中无味,实在是没有食欲,便不再勉强。背对着闻悦同她说话,“闻悦,父王先前对我冷漠如斯,究竟是怕看到我忆起母亲徒添伤怀,还是顾忌我是梁族血脉,任由我自生自灭。”
他的声音沉痛悲凉,听的闻悦心头一颤,双眸中也多了些别样的凄楚,“自然是怕想起先王妃伤感,王爷与王妃情深似海,天下皆知。”
“是么?可是我却不这么想,如若真是因为母亲,又怎会对我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就不怕,我母亲死不瞑目吗,甚至,甚至我性命垂危,他也觉得无甚紧要,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在想,他是不是心底里曾希望我就那么死了,他也得以解脱。”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是连他都不愿面对的真相,他真的害怕,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闻悦心痛如绞,锦璇姑姑当年那一番话,是生生在他心上划了道口子啊!她双膝一曲跪在他身前,“大公子,不是你想的这样,王爷他很在意你的生死,当年你身中剧毒,王爷他是守在你身边的,一直到你清了余毒他才离开的啊,是锦璇姑姑骗了你!”
沈云岫心头巨震,连指尖都在微微地颤抖,眼眶里的泪水抑制不住的落下,他忽然觉得那二十年的孤寂时日,都不那么重要了。至少他已得偿所愿,只愿往后的日子都能比如今更好。垂眸望向跪在身边的闻悦,一张清秀的脸盈满泪痕,眼里映出他此刻悲欢交集的模样。
他一手不禁抚上闻悦的脸,抹去那一点泪渍,“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从前是锦璇的人。”
闻悦的眼角滑落一颗泪珠浸湿他的手心,“我现在是公子的人,我不忍见你如此痛苦。”
沈云岫收回手,“起来吧,早些休息,我也累了。”
这一夜,他极难入眠,脑海里千回百转,这二十多年心头重负总算是消散了,但是母亲身上的疑问却还是不得解,想了许久,他还是决定放弃再去查母亲当年的病情,他既然相信父母之间的感情,又何必再去求证什么,此时此刻,这样就很好,他定会好好孝顺父王,九泉之下的母亲也是该高兴的。
这一夜辗转了无数次,直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第二天难得的起得晚了些,天气却是不错,冬日的太阳很暖。倾澜微雨的人见他脸上的笑容便知他今日心情不错,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连带着整个倾澜微雨的气氛都快活了不少。
沈云岫才在院子里站定,就有一只雪白的鸽子飞下来停在他肩上,他一手将它接在手里,从鸽子的细腿上取下一封信,这是他上次从河双城回来后给琅玕诉说心里的苦闷,这是琅玕的回信,信中劝他万事随心,不要被别人左右,事情已过去了多年,既然他相信父母,那么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呢,何不把握当下,没来的去自寻烦恼。沈云岫看完后,心中畅快,与他昨夜里苦思冥想的结果一样,琅玕果然是个奇特的人,转身回屋,给琅玕回信去了。
等他回完信再放走鸽子以后,已将近午时了,院子里摆出了好些东西在晒,沈云岫捡起本书,略略翻了翻,还有父王的批注,偶尔还能见得母亲的名字‘微澜’二字,他心里头一回涌上融融的暖意。再看别的,还摆出了好多旧时的衣衫,几乎都是他的,从襁褓到少年的都有,他知道这都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亲手为他做的。顺手拿起了一件最大的,那是他十七岁时的衣衫,现在都已经小了,看着眼前他穿了十七年的衣衫,忽然就很想念母亲,母亲生下他只一年多便去世了,可是却为他做了那么多的衣衫,一直做到了十七岁。
思及此处,心头猛然一震,又升起了一番疑云,据说母亲生下他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只一年多就撒手人寰,可是依祈王府的能力都调养不好的身体,那必定是异常虚弱的,又怎会有精力为他做那么多的衣衫,十七年啊,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病弱之人所能够做到的。
沈云岫拿着手上那件衣衫一路回房,吩咐下人,“去把锦璇叫过来。”
不多时,锦璇已至,“大公子,你找我?”看见他手上的衣衫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郡主亲自为你做的衣衫,应该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穿的,现在怕是小了。”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沈云岫面色平静,“母亲在我出生后才开始为我裁衣的?”
锦璇道:“那是自然,大公子若是还没有出生,不知是男是女,可怎么好动手。”
“可是母亲生下我之后就已是病弱之躯,如此为我耗费心神,你也不劝劝她么?”
锦璇仔细想了想,“郡主生下大公子后倒也不是虚弱的紧,每日里还同我说笑,那会子精神还很足,一有时间便为大公子裁衣,到了后面几个月更是日夜都在做,有时候还莫名地落下泪来。”说着她也起了些凄凉的神色,顾微澜是她的主人,而她又最是忠心。
“那时候,我父王在哪?”沈云岫心中的温度逐渐散去,手中的衣衫握的更加紧了。
“那时王爷还未退隐,自然是要忙政务,每日都会到这倾澜微雨里走上一遭。”锦璇虽不待见沈怀稷母子,对祈王另娶愤恨不已,但是独独对他当年和微澜郡主的夫妻之情还是掺不得半点假,诚不负情深似海四字。“公子今日怎的问起郡主?”
“我只是突然想起母亲了,你下去吧。”
锦璇离开后,沈云岫久坐房中,心中有一团寒气散遍了全身,此事真有蹊跷,母亲生下他后若是身体尚好,又何必日夜赶着为他做这么多衣衫,留着日后慢慢做不就行了,除非,除非是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会尽可能的想要为他多做些。这样的真相何其可怖,他又如何能够接受?母亲的死只怕真如石源所说另有隐情,那么他就必得查个清楚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