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城外一处风光秀气的村庄,其东南角有一处宅邸,依山而建,依村里的老人说,这宅子建了有三十来年了,总不见有人住,算来也只有十年前看见过那一家人进去住过十来日,那男子一身青衫超然物外,看着像是个隐逸名士,带着个女儿,钟灵毓秀,见之不凡,不知何时而来,不知何时而去。
檀木香车停在这老旧的宅院前,大年初一,踏雪而来,满身风尘又何足道,只是这般又是为谁?柳清径自持下了马车,对车夫道:“你回去吧,和家人团聚去吧。”
推开陈旧的大门,这座宅子多年未住人,有些冷寂,院子里已被慕宜生派人收拾干净。柳清持看着这熟悉的院子,倒心生出几分家的味道。十年前与父母在此住过半月,当时情景,历历在目,只是今夜除夕,父母却不知在何处,她离开爹娘已有五年,从前也曾思念,只是不如今日来的这般强烈。
阮和上前道:“姑娘匆匆来此,今夜已过了大半,早些进屋歇下吧。”
“你去睡吧,不用等我了。”柳清持淡淡说道,今晚是无论如何叶睡不着了,心里莫名想念起于归谷,她的家,漂泊在外多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如此的想要回去。
阮和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柔声问道:“姑娘今日心浮气躁,可是因为长宁公主将宋小姐留在了宫中。”
“她留在宫里与我有什么关系,宋伊雪这样追逐名利的女子我不会与之相交,靖宫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与我无关。”柳清持声音冰寒,一身气息在夜里愈发的冰冷疏离,拒人千里,“靖宫于我不过浮世云烟,我应父命来此,功成身退,必当离去。”
“浮世云烟,姑娘心里真就能不留下一点儿痕迹吗?”阮和走近她的身边,她的气息再不似从前那样稳如泰山,安之若素。
“还要留下什么痕迹,这些年来我游访天下,见过无数奇景民风,大好河山半入我眼,岂不比这靖宫来的快意自在。”柳清持声音激烈,心绪已经紊乱而不自知。
阮和步步紧逼,目光如剑,似乎可以看到她的心里去,“无论你走过多少地方,帝都终归不一样,你为何而来,为谁而来,自己心里清楚,这半年有个人日日为你欢喜为你忧,你一日心情颇好,他便放心,你哪一日多皱了一次眉,他都会心神不宁,难道这些在你眼里都不屑一顾吗?”
“别说了!”绿衣女子转身怒喝,一双清透的眼里羞愤交加,几分痛苦难以自持。
“为什么不说,你一次次无视践踏他的好意却并不代表它不曾发生过,你可以不管不顾,我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阮和,我命令你住口,”柳清持高声相斥,目光逼人如剑,“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更不许任意猜测我的心事,很多事你不明白,帝都啊,又哪里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阮和神情悲恻,双唇微张欲语,却无一字,柳清持已经转身快步出去了,夜色漆黑,将她的身影湮没。阮和不禁喟然叹息,她在罗浮园四年看到的就是那么简单啊,他为她建园,寻最好的女伴,每隔几日就到那空园里小坐,她亲眼看着那人的感情日益渐深,时至今日无法自拔,乃至对她的冷言冷语无不包容,无所不容。
柳清持踏入夜色里,地上厚厚的积雪被她踩出咯吱的声响,她走的很急,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只是极力地往前走,似乎这已成了她唯一的要做的事,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身心乏力,停了下来。
她呼吸急促,脸色潮红,倚靠着一块石头颓然坐下,当她一直刻意漠视的一切被人全部撕扯开来的时候,她并不能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可以从容应对,是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沈昱宸,倘若没有上一辈的恩怨,他们二人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一个是久居深宫的帝王,一个是漂泊四海的孤女,又怎么会有这段命里注定的缘分。他们之间有着一层似是而非的兄妹的关系,他又如何能生出这样一层不该有的心思来。而她自己,又是否当真能够一笑而过,只作是浮世云烟?
“父亲,我该怎么做。”她望着天空,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肃杀一片。苦苦思索良久,终不得良方,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渐渐有了困倦之意,随着一声积雪的滑落,坠入了无边的梦境里,这一梦不知何处是尽头,怡然自乐,隐逸世间的于归谷,多年来她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天池寒月,枫火焰霞,绝顶云雾,名都古韵,漂泊多年,一人独行却是自在。周围的冰雪在她的体温下融成雪水,衣衫浸透。
阮和在院中站了一夜,夜风吹得她浑身僵冷,那颗激烈的心也早已冷却。明明连她都可以看得清的真相,为什么最是透彻清明的柳清持反而看不懂,莫说帝王无情,只是未到情深。
天亮以后,阮和开始出去找柳清持,她沿着村子一路而去,终于在村头的水塘边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柳清持,她心中一紧,连忙跑过去,柳清持浑身发烫,毫无生气。阮和大惊,柳清持惧寒,这样在雪地里躺了一夜,身体早就熬不住了。
阮和无法,只得去向附近的人家求援,开门的是个长相秀气年轻姑娘,含笑盈盈,很是热心,一身水红的衣裙略显单薄,可惜那晶亮的眼里丝毫不见光彩,竟是盲了一双眼。她一人独居在此,也早已习惯,为两人端来热茶,又要去烧水。
阮和连忙拦住她,握住她的手道:“多谢姑娘救我主人,必定重谢,姑娘行动不便,我来就好。”
“快别这么说,我这儿有些去伤寒的草药,你快煎了给病人服下。”莲心摸索着将药给她,自己又坐在病人旁边守着。
她自幼长于此,后因病眼盲,亏得村里众人照应,才活到了今日,如今有人重病在她家门,焉有不救之理。门外一阵马蹄声传来,莲心听出是卫家姑娘来了,忙又起身向门外迎去,才至门口,便有夹杂着风雪寒气的笑声扑面而来。
“莲心,我来看你了。”卫小蕤手中提着一大包吃食衣物放下,又扶着失明的女子坐下,嘴里嗔怪道:“出来干什么,冷着呢,你还跟我客气。”
莲心握住她的手笑道:“卫妹妹,谢谢你来看我,今日家里有病人在,又是大年初一,我无所谓,你可要避着些,坐一会儿就早些回家去吧。”
“我不信那个邪,不用避什么,”卫小蕤毫不放在心上,“关大哥这两天都不在,我来照顾你,家里哪来的病人,我去看看,找个大夫来。”卫小蕤这才注意到屋里确实躺着个病人,一时不禁惊愕,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成了这幅惨淡的模样。
阮和端药进屋见到多了个人,却也是一眼将她认出,“卫小姐。”
卫小蕤问道:“你们怎么在这,这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琴师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
“琴师原本是想来别院住几天,昨夜外出不慎走失,才成了这样,幸得莲心姑娘援手相助。”
“想法果真常人能比,大冷天的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外出跑什么,”卫小蕤出言相讽,见阮和不知所措,不禁没好气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你手上端的什么,还不赶紧喂她喝下去。”
阮和如梦初醒,匆忙走到床边,一时又踌躇犯难,不知该怎么做。卫小蕤见她半天不动,“你在干什么,想看她病死吗?”
“姑娘容颜从未示人,只恐她会不愿。”
卫小蕤一口气堵在胸口,忍了半天才算咽下,“有其主必有其仆,我算是见识了,拿来,人命关天,啰啰嗦嗦的像什么样子。”
“事有轻重缓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更何况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言罢伸手夺过药碗,拿去病人蒙面的绣帕,一时竟也有瞬间的愣神,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卫家小姐的做派,“美则美矣,可惜是个无神的病美人。”将柳清持扶起,撬开她的嘴,将一碗又黑又苦的药汁灌了下去。
“接下来怎么办,皇宫大院那种地方我也进不去,我去找我爹帮忙,给宫里带个信如何?”卫小蕤起身望着阮和,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多谢卫姑娘,此事不必劳烦卫大人,令兄与大公子向来交好,只请姑娘给大公子带个信就好了。”
“好。”卫小蕤毫不犹疑,出门跨马匆匆而去,枯枝雪地里,她一身蓝衣骏马飞驰,竟颇有几分英姿飒爽,一身朝气不输少年男儿。
阮和回到屋里,她是第一次见到柳清持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无力倾颓,黯然已成伤。若已是魂梦相依,那她又何必视若无睹,伤人伤己,柳清持,她到底在坚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