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朱红艳,落雪纷纷,乱了人间。
玉杯盏,花酿暖,锦幔盈光,几多欢颜。
柳清持随风栖鸾进入大殿,仿佛兮似有仙宫飘乐之气,满目锦色流光,浮华气靡,殿中数百人,皆系满朝权贵,你来我往看似欢颜的言语间又几多弯弯绕绕。女眷处佳丽云集,各有容华,见风栖鸾纷纷上前搭话,一时莺燕之语不绝于耳。
柳清持习惯了一个人独处,突然如此,只觉得有些不适应,非常不喜欢。当下自发落后两步,渐离了众人,转身出殿去外面透透气,走到殿门口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风栖鸾一身艳丽的红装格外耀眼,扬着一张笑脸应付自如,自幼长于此间,亦是早已习惯这你来我往的虚浮。
柳清持走到殿外,冬日夜雪的风有些刺骨,她外边穿了厚实的梅花斗篷,里头却是一身单薄衣裳,水绿色的绫罗,一针一线都是阮和亲手缝制,裙上一枝绰约的白梅花,风姿清绝,玉骨梅魂。由阮和今早双手捧着候在她房门前,她徐徐展开,看着那枝白梅出了许久的神,终究还是无法违抗自己的心意,将它换上,非常合身,裁衣的人亦是蕙心巧手。空旷的走廊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正是朝她走来,柳清持回头看,是沈云岫。
“琴师姑娘。”沈云岫朝她点头,止步在她身前。
“大公子来的晚了。”柳清持随口寒暄,想起刚才殿中的场景,沈云岫确实是有些来迟。
沈云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有些晚,我随父王一同来的。”
“哦!”柳清持了然,那便难怪,“祈王行迹我也瞻得一二,实乃真性情也。”
沈云岫双眼一亮,别人提及祈王,不外乎是风雅,不羁,放荡,唯有她,这性情二字说的恰到好处,细一琢磨,父王这一生倒真是放浪形骸的真性情,活得随心,快意。
“琴师姑娘还是进去吧,外边冷,姑娘身子又单薄。”上一次她连栖鸾掌风都抵挡不了的情形他还记得。
柳清持朝身后的大殿瞥了一眼,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耐烦,“太吵。”
沈云岫含笑点头,“我猜到是这样,你可以先去姑姑那里坐一会,不会有人打扰。”
柳清持放声道:“不如此处自在。”沈云岫点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而柳清持此时又将目光移向了别处,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快步向两人这边来,华服纹绣,长眉星目,更显得他英气勃发,风发意气。少年走到沈云岫身边道:“哥,你在这儿呢,这位就是姑姑带进宫的琴师了,你怎么蒙着脸。”沈怀稷的眼睛闪亮,有些好奇,又有些玩味儿,“你是长得太好看不想让别人看到呢,还是太不好看怕被人看到,我猜肯定是前者,因为你看起来就像是个美人。”
“怀稷,不许无礼。”沈云岫出声制止他,又对柳清持道,“怀稷有些小孩子心性,琴师姑娘不要在意。”
“嗯。”她自然是不会去理会。
生性好动的少年如星的双目朝四周望了望,问她:“阮和呢,怎么没看到她?她以前可是我哥的人,后来进宫来就放在罗浮园了,现在指派给了你。”
“哦,既然指派给了我那便是我的人了,与你就没什么关系了。”
“哎,那可不行,阮和既聪明又善解人意,怎么能说给你就给你了。”
柳清持不理他,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抬腿就走,沈怀稷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不行,你不能走,你还没告诉我阮和在哪儿呢。”
“让开。”柳清持冷冷斥道。
沈云岫见她神态认真,连忙上前拉下弟弟,“怀稷,不许闹了,时辰差不多了,该进去了。”
“不,我就要见阮和。”沈怀稷眉梢一挑,嘴角扬起,堂堂祈王府的二公子此时竟有些耍赖的味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见阮和?祈王府还用不起一个婢女了。”
“祈王府里婢女虽然多,可杏仁酥的手艺可没人比得上阮和。”沈怀稷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些腼腆。
柳清持本想以言语激他退开,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看着他那有些羞涩又有些好面子似的脸,眼里也不禁柔解出几分意趣,“阮和现在是我的人,想吃杏仁酥得找我要。”言罢绕过两人,径自入殿去。
她回去的正是时候,诸君都已安静下来,各自归位,严襟以待国君。不动声色地回到风栖鸾身边坐下,就在她旁边。风栖鸾转头笑嘻嘻道:“姐姐回来了,今晚可不得清净,你就在这坐着,随意就好,不用去理会别人。”
“好。”柳清持点头答应。国君的仪仗正是此时入殿,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昱宸,至高无上,仿如日出云霄,带着凌驾众生之上的尊贵,俨然而立。幼时的冲动早已荡然无存,他的温润,一切攘括胸中的大气沉稳,对妹妹风栖鸾的溺爱,对两个弟弟又全然不同的施以磨砺,还有臣子的拿捏,甚至于前几日突然的放纵冷酷,她都见过,只有今日的沈昱宸初见着实惊艳。
开宴,长夜漫漫,歌舞升平,她听着黄门念诵这一年诸多大事,有喜亦有忧。世事流年如白驹过隙,恍惚间,才惊觉他早已不是昔时年少,十年弹指间,又是一番翻天覆地到彻底的变化。众人言笑宴宴,果然是不得清净,四面八方落在她这里的目光是最多的,这种感觉她极其不喜欢,只能忽视,挑几样吃食,闲心看着表演,她的父亲柳若尘曾是万民敬仰的布衣国士,身兼百艺之长,传奇无比,母亲慕汐月舞倾天下,名声在外。宫中献艺者不乏一代宗师,亦有王孙公子,侯门千金,柳清持深谙此中之道,久而久之,竟是起了几分兴趣。不知不觉,宴已过半,一支极其绮丽明艳的曲子奏起,恍若阳春三月,桃之灼灼,山光水色里无限的多情旖旎。
柳清持眼中闪现一抹寒光,继而是冷淡的不屑,果然是个是非之地。人是绝色佳丽,舞是人间至美。环翠摇曳,步态轻盈,眉目如画,两颦含情,身姿曼妙,秀韵难描。诚然是倾国佳人,别样玲珑。这一曲《于归舞曲》总体而言还不算是辱没了母亲声名。一舞毕,果然赢得满朝称赞,赞许惊羡之色频频落在中央衣袂迎风的美人身上,城有宋家女,窈窕世无双。
几声清脆的掌声响起,长宁公主微笑道:“果然是难得的佳人,帝君以为如何。”
沈昱宸扬眉一笑,“姑姑喜欢自然是好,重赏!”元福总管领命,按例赐了宝物。一时殿中又是赞赏不觉,连着宋太傅也被夸了个遍。
女眷处一个湖蓝裙裳女子扬声道:“这就是当年慕家小姐的《于归舞曲》啊,不枉宋家姐姐苦练了这么多年,果然是极美!”
宋伊雪含羞垂眸一笑,声音轻柔却难掩欣喜,“是卫妹妹不愿与人争先,才让姐姐献了丑。”
那伶俐女子名叫卫小蕤,是京都令尹卫琳的幺女,只见她突然转头向高处的蒙面女子笑问道:“琴师姑娘认为这支于归舞该如何,《于归舞曲》京中许多姐妹可都是争相练习的!”她的模样端正,声音清朗,竟有几分率直洒脱的气韵。
柳清持是慕家后人的传言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还没有挑明,这卫小蕤倒是一点也不避嫌,与她那刚正不通人情的父亲卫琳颇有几分相像。
柳清持眼皮也不抬一下,安然于座,自始至终未看宋伊雪一眼,淡淡应道:“好。”
宋伊雪如玉的脸上欣喜难掩,得到别人的称赞不算什么,只有从柳清持口中说出来的那才作数,即日起宋伊雪必将名扬天下。渐渐地她发觉不对了,只有一个好字,再无下文,柳清持的神色更像是毫不在意,她的额间沁出了细汗。安静仅仅只保持了一小会儿,大殿中的气氛已完全变了。
只见得卫小蕤满面寒霜地望着柳清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抱歉,我问错人了,冒犯了琴师。”
柳清持道:“你确实问错人了,祈王殿下曾亲眼见过真正的《于归舞曲》,何不让祈王点评。”
祈王指间把玩着一只玉杯,迷蒙的双眼逐渐清晰,慢悠悠道:“丫头狡猾,跟你爹一个样,《于归舞曲》啊,本王想起来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宋家小妹舞起来还有几分神韵,难能可贵了。”
宋伊雪闻言脸色煞白,弱柳般的身体也颤了几颤,祈王一言,她再无可能翻身。
只听祈王又道:“宋丫头有几分天赋,如能亲眼看一回真正的于归舞,来日造诣当远超于此。”
宋伊雪闻言深吸一气,窈窕身姿缓缓下拜,行了一礼,抬头恳切求道:“伊雪不才,请柳姑娘赐教。”
众人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喧哗声又起,俱是请琴师一展《于归舞曲》,再现传奇云云。
“伊雪不才,请柳姑娘赐教。”见她迟迟不答,宋伊雪把头垂的更低,又说了一次。柳清持置若罔闻。
倒是卫小蕤不能再忍,一双秀目难掩怒意,“怎么,你不敢了?”
“不敢?”柳清持一声冷笑,起身走至中央,双眼四周扫过,问,“既然诸位要看于归舞,那么何人抚琴?”
卫小蕤道:“之前抚琴的乐师是茗雅轩的关雎,此人琴艺乃是京中一绝,委屈琴师姑娘屈尊了。”
柳清持轻蔑一笑,清凉的声音滑过喉咙,带着毫不留情的讽刺,“真正的于归舞自然要上邪琴来配,于归舞在此,上邪琴何在?”
卫小蕤怒,“上邪琴,不应当收藏在慕家么,你怎地还问别人要。”
“昔年碧水城慕子逸一曲于归倾天下,之后上邪琴才被列为当世名琴之首。先有慕子逸,再有上邪琴,琴因人名。上邪琴虽是好琴,却也不过是一截木头的死物,何以就有山川万物为之动容的魔力,说到底,不过是那人指间的风雅造就了这天下第一的上邪琴。”柳清持缓缓道来,眼中愈发明亮,“于归舞我有,就问今日何人有慕子逸的琴艺来配我这支于归舞?”
金殿辉煌耀目,她一袭水绿轻衣亭亭而立,衣带当风,胜过万千锦绣华光,双眼淡淡扫过众人脸上的神色,祈王置身事外,长宁公主纵容,沈云岫、风栖鸾的惊讶奇特,宋伊雪的惨白凄楚,座中上千人,镇定自若者有之,自惭形秽者有之,亦有轻鄙不屑者,却无一人敢上前接下那一纸琴舞合鸣之约。
“既然无人抚琴,那今日便作罢吧。”她回宴坐下,任何人都不在她眼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宋伊雪神色难安,水红华裳曳地七尺,双肩纤秀,竟隐隐生出几分凄冷境地。长宁公主微微一笑,尊贵中天生的高高在上,“宋小姐这支舞也是世间难觅,当年的于归舞曲本宫恨不得一见,今日宋家小妹本宫却是心生喜欢,木槿,你去将她带上来,就坐在本宫身边吧。”
宋伊雪恍若未闻,两眼迷蒙任由木槿将她带到那仅此于帝位的宝座上,与长宁公主并肩。她的双眼逐渐清晰,站在高处果然才能望得更远,眼前殿中数千人她都看的极其清楚,数千盏红灯延展至天边,照亮整个皇城。
歌筵再起,升平盛世,她的心底生出一种至高无上,身而为尊的快意来,仿佛她天生就该在这个位置,脸上血色渐显,盈盈一笑,她又是那个誉满京都的清雅美人宋伊雪。她坐在天下女人最尊贵的地方,俯视这世间如梦似幻又叫人痴迷不已的浮华万象。直至欢筵散尽,雪满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