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王府中,长宁公主从前居住的小园被打扫地纤尘不染,枝繁叶茂,玲珑雅致的楼阁沿台阶而下,转入一条白石小道,走一小段路就渐渐开阔了。折栏从岸边入水,一座不大的莲台盈盈立在水中。中央置了一架紫竹躺椅,一位浅黄宫装的女子侧卧其间,如墨青丝滑落在地,绣着白牡丹的裙角一同垂下,随风微动。四个衣着秀丽的清媚女子随侍一旁,碾冰切藕,薄扇轻风,静静地无一丝声响,生怕扰了闭目女子的假寐。
她们当然知道主人没有睡着,这么些年她又何曾好好地睡过一觉,以前至少还有监国之责压在身上,让她无暇去顾及其他,可如今松懈了几年,公主却是越发懒怠了,眉目里淡淡的倦累,时常整日也不说一句话,连带着她们看着也难受,这还是那个庄严高贵万民敬仰的长宁公主么?她也终究只是个瘦弱女子,纵使外人面前再坚强,如男儿般的顶天立地,当她转过身,失去了信念的支撑,那内心深处多年来刻意忽略的空白又该拿什么来填补?那浓浓的悲伤哀切只能自己品尝,像酒一样,窖藏的越久,那味道越浓越深越伤。
花径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又稍显得急促,一个已过桃李之年的婢女手捧一样物事匆匆而来,绿碧流苏一步一荡。那女子恭谨埋首跪倒在莲台之下,不敢高声语。木槿缓步从莲台上走下,紫色裙裳如蝶飘落,只手接过了婢子手中的物事,白玉入手温润,难得的上品。待看清了手中的玉饰,木槿眼中透出几分讶异,回到长宁公主身侧低声唤醒:“公主。”
沈宁芊睁开眼,纤细的眼睫如扇影张开,露出那双黑亮如水的瞳仁,沉着清醒,目光有神,令人丝毫不敢松懈。木槿将手中美玉奉上,干系重大,此事她无法做主。沈宁芊将半个手掌大的白玉握在手心,神色明灭不定,意味难明,这宝玉是皇家之物,二十多年前由靖宇帝亲手赠出,此事曾听皇兄提起过,故人来见,本是极好的事,无端从心底生出几分世事悲凉之感。沈宁芊轻声叹息,“唉,不过闲了几年,竟也生出这些无端伤怀的心思,到底是老了,比不得从前。”
木槿闻言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涩,柔柔笑道:“公主美貌举世无双,和从前一个样,哪里就说自己老了。”
沈宁芊眼角一弯,唇边荡开几许疏淡浅笑,将手中宝玉放置一旁,“去把人请进来吧。”
沈宁芊起身走到莲台之侧,望着水中熟悉的脸,展颜却只见萧索清寂,那眉眼,那容颜都已不似当初,笑靥明眸,心高气盛,傲视天下千万男儿,又甘愿自缚于金殿之上,万民参拜,孤高不胜寒。听到有生人渐近,浅黄宫装的高贵夫人转身看去,眸光微微一动,从花径拐角处过来的是一个身形纤柔的姑娘,垂至膝盖的白纱斗笠遮住了一身淡绿长裙,通身淡然清漠的气息与这繁盛的王府花园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如深山里独守年华的梅树,与山川日月为伴,花鸟草虫为友,冰雪沁蕊后的清芬彻骨,且任开落,不入红尘。
沈宁芊望着她不发一言,她未曾见到这女子的脸,只这身超然世外、淡出尘俗的风骨便足矣让人忘了她的容颜,仿佛看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你跟慕姐姐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清持在外漂泊多年,已许久未见过母亲了。”斗笠里传出的声音清和安宁,与当年语笑嫣然的慕汐月更是无一丝相像。
沈宁芊面有黯然之色,算来她也有二十多年未见过慕汐月了,往事不堪,而今也唯有慕姐姐活得自在,落得干净。
整了整心思,向台下年轻女子问道:“帝君亲政已有四年,你等到今日才来,可是有了什么变故?”
帝王师之事长宁公主自然知道,帝君掌握朝政期间也出过几次不小的变故,诸如任用新人,朝中老臣仗着劳苦功高步步严逼,不愿交权,君臣不和,剑拔弩张,好在都被他一一压下,雷霆之势将这个天下握在手中。柳清持等到今日才来,必是有了她非来不可的理由。
柳清持:“变故从来出其不意,公主已安居一隅,又何必再去搅入这无止尽的纷争。”
沈宁芊一怔,才警惕起来的心神又放下了,眉眼舒展开来淡淡一笑,靖朝之主乃是帝君沈昱宸,若连这点小小变故都无法掌控,那他又焉能担起这国之重任?当即正色道:“需要本宫做什么?”
绿衣女子轻轻吐出两字:“引荐。”
沈宁芊何等睿智玲珑的人,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可知帝君这些年对你极是思念,如今你已来了竟还要瞒他?”
柳清持道:“为君者当心系万民苍生,清持山野之人,何堪当帝君此心,公主多虑了。”
沈宁芊望着她:“你终究是不一样,帝君无至亲之人,他当你是妹妹,如何能不念着你。”
柳清持道:“清持代父出山,辅君之臣,功成之日便是我离去之时,又何必多此一举,徒添别离。”
长宁公主默然无言,眸光也染上了几分萧索迷离,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得到后的失去,即使别离可悲,她亦不后悔曾经拥有过的暮暮朝朝,便是这十多年夜永无眠的入骨相思她也甘之若饴。可是帝君不同于她,他太孤单了,孤单到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念念不忘九年,寂寞到只能偶尔去兄长的坟墓边坐一坐。这样的他,承受不起失去别离,他注定要站在苍生之巅受万民仰视,示以庄严、静穆、博爱、贤明、微笑,所有的悲欢喜怒都要消散于无形,示以子民诸多美好与希望。
“三日后,本宫将你献给帝君。”沈宁芊背对着她冷淡应承,清持是对的,帝君永远也等不到少年见过的那个女孩儿,他们都已不再是当初的无知年少。
辞了长宁公主,木槿亲自带路为贵客安排住处,一袭紫色织绣锦衣穿越花丛,环佩摇坠,叮铃作响,步态行止优雅,时而回望笑容姣好,如官卿家闲暇游园的贵夫人带着客人观赏庭园。纱笠遮身的女子安然跟在她身后,跟随她到达自己这几日的暂居之地。
木槿将她引入一处园子,“这宴雪园是当年祈王殿下还是世子时的茶室,布置简约素净,我看姑娘冰洁如雪,不染纤尘,就自作主张择了这处园子,还请姑娘这几日暂居于此。”
柳清持进屋淡扫了一眼,并未说话。木槿心思玲珑,当即就退了出去,“姑娘先休息一日,若无吩咐,木槿就退下了。”
“你留在长宁公主身边很多年了吧。”柳清持开口留人,才要离去的紫衣妇人又转过身来回忆,“有一十八年了,我第一次见到公主是在晓风楼,公主那年才二十一岁,还是个活泼欢快的姑娘,在晓风楼里缠着国师吹笛子听呢。”想起旧事,木槿不由心生怀念,“公主已经好些年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柳清持对她的沉溺于过往并无兴趣,“长宁公主的日常起居是你在照料。”
木槿脸上的惋惜收起,望向她的目光略带微讶,“是,公主身体向来不好。”
柳清持一声冷笑,“呵!仅是身体不好么,气血两亏,了无生机,监国公主何时成了一个缠绵病榻之人。”
木槿闻言淡淡一笑,浑不在意,“监国公主当然是身体康泰日日平安,为国为民劳心劳力。沈宁芊是个可怜的女人,日思夜寐,心中愁苦忧闷难排,积郁成疾,久而久之便成了这不治之症了。”
“你可想过此事的后果。”柳清持声如寒冰,冷意骤生。
木槿微笑不变,柔声道:“想过如何,没想过又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情到此间怎由人,区区药石草木何堪解人心忧。”
柳清持静默无言,木槿向她颔首致礼便转身出门远去,但留她一人心中思绪万千,长宁公主,大靖朝的支柱,她的高贵华美、风仪无双似乎让所有人都忘了她是个寡居的女人,只是她此时不能有事,她的命数关系着沈昱宸的一生,若是让外人知晓监国公主命不久矣,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动荡,外族虎视眈眈,必定伺机而动,靖朝百官皆拜服于长宁公主,听闻噩耗,阵脚自乱。
沈昱宸太过年轻,执政才短短几年,威信远不如长宁公主,届时内忧外患,又该如何镇压。祈王虽在,可若是由从不入朝堂的祈王出面,沈昱宸只怕终此一生都站不到他身为帝王应有的高度,一个无所作为,失去民心的帝王注定只是一个生来高贵的平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