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宫里一连出了三拨宣旨的宫人,浩浩荡荡出了宫门,渐分散为三个方向。一路引得无数百姓围观,都暗自猜测这又是要往哪家高门而去。
但见宫里的大总管元福公公一行人朝祈王府而去,身后有两人抬着檀木架,上遮明艳红布,也隐隐看出个形状,中间还有一顶八抬的玲珑宝顶轿,华美绣帘放下,外有轻纱如匹练直垂而下,四角流苏摇摆不定,当真是华贵端庄,竟比那红绸下帝君亲赐的宝物还要夺目几分。两旁的众人低声议论,祈王逍遥半生,圣上当然不是赐给王爷的,那王府中能享有此殊荣者,自然只有两位公子了。
元福公公在祈王府门前停下,管家早就得了消息,在门口候着将这一行人迎了进去。正堂已跪了一地的人,祈王虽散漫多年,然而帝王之礼却也绝不可免,为首者正是祈王。这些日子名剑清羽将传祈王府大公子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纵然祈王是个不管事儿的,也已将这旨意猜了个十全,是以在听完元福公公宣旨后也没多大反应,只是向后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再无表示。
沈云岫上前,揭开红绸,右手悬在宝剑上方久久不能落下,望着那古朴洒逸的剑鞘,纵使是第二次见,也掩饰不住他眼中的眷恋欢喜,他是真心爱惜清羽,也愿如帝君所愿,成为他身边的肱骨之臣,一如当年的祈王与靖宇帝,只是父王那里,思及此处,眼中光芒黯淡了不少,似乎手下那心爱的宝物也隐隐成了即将刺入手心的棘刺。
“还愣着做什么,莫非本王的儿子,连柄剑都拿不起么。”祈王似淡漠的声音缓慢响起,却在儿子耳边如彻响一声的惊雷。
沈云岫抬头惊愕的望着父亲,他以为父王必定是不喜的,因他的身份父王从来都不愿他涉足朝堂,可是如今,这算是允许吗?
还未等他想明白,祈王已彻底将他的疑虑打消,语气也轻缓了不少,“既是帝君赐予你的,拿着就是,本王的儿子,也没什么受不起的。”
沈云岫神情激动,下一刻已将清羽握在了手中,怜爱地望着它,仍不忘父亲的宽容,“多谢父王。”
祈王看着长子少有的欢欣笑容,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暖意,他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
“云哥哥喜得宝剑,鸾儿特来恭贺。”一道熟悉的清脆女声响起,众人这才注意到那玲珑轿中还有人,一抹水红衫袖从里伸出挑起了帘子,显出了正坐在轿中的风栖鸾,唇角轻微勾起,却不似在笑,红衣如芍药蕴染,端庄沉静之美,额心一块红玉雕就鸾鸟,不过拇指大小,却是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闻悦将风栖鸾扶下轿,红衣少女先给祈王见了礼,才转而对沈云岫说道:“哥哥得了宝剑是喜事,把闻悦从我身边抢走鸾儿可不高兴。”
那一身白儒水红裙衫的姑娘正是闻悦,无声地低头站在主人身后,听到这般调笑的言语也未曾动一下眉头。
“抢人?”祈王闻言似有疑色,鸾儿向来少有出宫的时候,今日随元福公公而来,倒像是问罪来了,问的竟还是云岫。沈云岫一时噎住,张了张口竟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好在元福公公是个善解人意的,连忙上前赔笑:“之前在猎场是闻悦丫头不惜以身犯险救了大公子,之后又一路照顾,帝君念其功劳,昨日就将她赐了大公子,这是丫头有福气。风姑娘是个重感情的,闻悦跟她多年,非比一般女婢,心里难免有些不舍。”
“闻悦,”祈王听到这名字若有所思,似是想起了什么,“本王记得,还是从瑜王府出去的,回本王府上,也算是回家了,那就留在倾澜微雨吧。”
瑜王爷乃是祈王与长宁公主的父亲,老王爷已故去多年,如今闻悦到祈王府,倒还真算是回家。风栖鸾身后的闻悦上前一礼,以作答谢,低垂的面容看不出喜色,随后便又安静地退回原地,可有可无地站在众人身后,毫不起眼。
祈王将诸事都交与沈云岫,便携林王妃回了内院。没了长辈在此,沈怀稷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连忙上前拉着兄长衣袖,“大哥,快给我看看,上回清羽剑都没拔出来。”
沈云岫点头应允,握住剑柄锵的一声剑已出鞘,待看清时,一屋子的人都齐齐怔住了,并没有名剑传言的华光流转,锋芒毕露,观之平常简单,与一般长剑并无二致,细看则另有乾坤,剑身轻薄,云纹鹤影寥寥几笔镌刻其上,仿佛闻白鹤展翅入云嘹歌九天,欢畅自在无拘无束,弃尘绝俗,遨游天外。
过了许久沈云岫才将心中激荡压下,想不到靖宇帝惊世风华,帝者传奇,他唯一的对手竟有着这样的超然心性,名士风骨,剑因人名,剑如此,人应如是,不由赞叹道:“好剑!”
“果然好剑。”风栖鸾看清之后,亦是被这浑然天成的大美所折服,“鸾儿终于明白帝君为何执意要将这清羽剑赐给云哥哥了,除了云哥哥再无人配得上此剑。”
“诚然只有大哥才配。”沈怀稷点头应和,望着兄长手中的宝剑目光中是赞叹也是羡慕,同时心中也下定决心,终有一日,他也能做到如此,凤凰非梧桐不栖,宝物有灵性亦会择主,这世上定会有一件绝世宝物非他不可!
沈云岫朝二人一笑,已收了先前欢喜的心思,定声应道:“当不负帝君赐剑之恩。”心中默默许下誓言,不负沈昱宸知己之恩,不负父王宽容之心,亦不负清羽择主之意。
“得见清羽名剑锋芒,鸾儿今日倒是不虚此行了。”风栖鸾秀致如画的眉眼弯起,眼角微微向上斜挑,平添几分冷艳之色,望向沈云岫的目光里似笑非笑,竟像是别有深意。指尖搭上剑身,五只银环鸣响不绝,名剑清逸高远,银环古朴诡秘,放在一起竟是形成了十分古怪的场景,紧紧地攫住了众人的目光,好在风栖鸾片刻就将手收了回去,朝沈云岫说道:“今日帝君连下了三道圣旨,除却赐剑之外,还命唐大将军的长子唐遥即日起掌管八千射水营,又令人去宣宋太傅家公子进宫面圣,如此说来,云哥哥秋猎头筹得来的宝剑反倒还次了一等。”
“唐遥乃是唐大将军爱子,自幼在军中长大,由他来接手射水营再合适不过,浩陵是我好友,心性稳重,才华过人,帝君能见浩陵之才是靖朝之福,至于我么,哈哈,有清羽就够了,甚合我意。”沈云岫笑着应答,声音清润,温和如风,竟像是一点也没听出来风栖鸾的话外之音。
元福公公身后的一干内监心才被风栖鸾吊起,紧接着又被沈云岫放回了肚子里,齐齐在心头松了口气,风姑娘这话里的意思可不是说帝君有意压大公子一头,大公子身份尊贵,在皇都中享誉甚高,可谓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如今帝君别无它言,仅仅只是赐了把剑,比起另外两人来还真是差了一等。
风栖鸾这回是真笑了,身心舒畅,一张清艳冷傲的容颜竟似有淡淡华光流转,“云哥哥看中的果然不是凡物,好了,剑也看完了,我也就回宫去了,闻悦从今日起就留在云哥哥这里,你可别委屈了她。”
沈云岫点头:“自然不会。”
红衣少女与二人道别之后就又入了宝顶玲珑轿,由元福公公带着回宫了。沈云岫望着那轿子出了祈王府的大门再也不见,这才散去先前那故作的欢欣之色,目光中毫不吝惜的透着赞赏,好一个风姑娘,不愧为长宁公主的女儿,胆量气魄,把握尺度,少一点都不敢说出今日这番话来。
沈怀稷从刚刚风栖鸾说他大哥受的赏赐低人一等就已经开始不高兴了,此时见她走了,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疑问:“大哥,难道帝君真的更看中唐遥?你明明比他强多了。”宋浩陵反而还不在他眼里,见帝君有什么稀奇的,他要愿意天天入宫见也没问题。
沈云岫望着弟弟愤愤不平的神情,不禁笑问:“想什么呢,唐大将军统领三分之一的靖朝兵马,他的儿子当然不会差。”
沈怀稷立马反驳:“父王也统领了三分之一的兵马,为什么唐遥领射水营,而大哥只有清羽剑。”
水玉色锦衣的温润公子将手中宝剑递给下人,拉着弟弟转身走在回倾澜微雨的路上,将这其间利害说与他听,“莫非要我与唐遥换一下,怀稷才觉得是合适的吗?还是大哥将这两样都据为己有怀稷才觉得好?”
沈怀稷一时怔住,大哥喜欢清羽剑帝君与自己都是看在眼里,自然不能赐了别人,可若又赐剑又任官职,难免就会惹人诟病了。见弟弟想不明白,沈云岫也不再兜圈子了,“在众人看来清羽剑不如射水营,可是怀稷怎么忘了今日前来宣旨的人是谁。”
“元福公公。”沈怀稷脱口而出,瞬时明白了,来人可是宫里的大总管,帝君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听到大哥似是无奈的叹息声之后,他又不明白了,“难道不是吗?”
沈云岫道:“当然是他,也不止他,还有栖鸾。”
沈怀稷疑惑更深了:“鸾儿不是来看剑的么?”
沈云岫分析给他听,“鸾儿要是真想看剑,大可让元福公公带句话给我下次入宫时再带上,又何必亲自出宫走这一趟,姑姑的女儿岂是可以这般随意出宫的。若非帝君给她传了话,她又怎会多此一举。鸾儿聪明,帝君让她来自然就知道该说什么。那三道旨意是特意透露给我听的,为的是替帝君宽解,乍看三道旨意清羽剑不及射水营,可若再加上栖鸾便不一样了,为帝者不可任人为亲,而且,唐遥的确最适合统军的人。”
“好吧,这次就便宜他了,我就担心京中传言说大哥不如唐遥,流言于民,对大哥不利。”沈怀稷勉强接受了兄长这一番分析,兄长自小便是他的榜样,沈怀稷是极其维护大哥的,在他眼里,沈云岫就是一块无瑕美玉,容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
沈云岫心中一阵暖意,将手搭上弟弟的肩,“帝君说你性子太急躁,如今看来,倒还真该好好磨磨你这急性子。鸾儿今日提醒了我,身在皇家,风头不可太过,如今正是各世家年轻一辈入主朝堂之时,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要是现在就失了人心,日后可就难了,岂非辜负了帝君赠剑的心意。今日还只是个开始,帝君的旨意怕是还未下完,再等上个一年半载,你就看明白了。”
“谁说我看不明白了,我这是关心则乱。”沈怀稷反驳,也没了之前那气恼的神色,但也承认帝君与大哥说的在理,自己有时候是太急躁了。
沈云岫深以为然的含笑点头,诚然怀稷在父王面前都能够做到处变不惊,对外人更是从容应对,言行举止都是最优雅尊贵的侯门公子。祈王府的两位公子在皇都中乃是一大一小两块璧玉。只是沈怀稷对兄长太过依赖,在兄长面前真可以做个毫无顾忌的孩子,不需要像在外头一样,连说句话都要顾及祈王府的颜面。
走到半道,沈怀稷突然转道去了六博楼,叶先生可还在等着给他讲学,他如今也大了,早两年就不用沈云岫陪着读书了。沈云岫目送他离开之后,依旧带着闻悦来到了倾澜微雨,如今深秋百花凋零,园中开了几丛菊花,依旧妍丽,一棵秋海棠绿叶繁花,层层叠叠,成了这园中最美的景致。沈云岫在园中凉亭里坐下,静静坐了一会儿,便开口对一直跟在身后的女子道:“闻悦,我若放你离开,你可愿去过那平常百姓的安稳日子?”
闻悦神情一动,对上他不似玩笑的双眼,却只是轻轻地摇头,“奴婢自八岁起在皇宫长大,过不惯那贫苦的日子,也早就没有了亲人,一介弱女子无法在外存活下去,帝君将我赐予大公子,闻悦甘为公子仆婢。”
沈云岫也知她说的是实情,闻悦是鸾儿不离身半步的侍女,地位堪比半个主子,如今又哪里肯去过那孤苦无依的日子,“好,那你就留在倾澜微雨,我这里不比皇宫,也没什么规矩,对你的唯一要求,不许再替锦璇做事去伤害我身边的人。”
“是。”闻悦立即答应。
沈云岫:“那明日起你就教阮和宫中礼仪,三月为限,阮和将被送入宫。”
闻悦神色微微一变,“奴婢定不负大公子所托。”
“好,你下去吧,住处让锦璇给你安排即可。”沈云岫起身回屋,留下闻悦在凉亭中站了许久,清秀姝丽的容颜浮现出几分凄凉的神色,似是自嘲的悲苦,又像在笑命运的捉弄。有些人,生来就是一场悲剧;有些局,一旦进入就再也无法逃离,不管那是否是她的意愿,只是被命运选中做了那颗最平淡的棋子,任棋手摆布在某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