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渐甚,云阴雨重,一场清寒绵长的雨声自午时听到了深夜,含章宫里,沈昱宸只着一件月白单衣随意坐在寝殿外廊,将周围织有繁丽花纹的帷幔束起,湿冷的秋风便无阻地吹了满殿,时而夹杂着几点清凉的雨丝飘在他的脸上,乱了如墨的发丝。
在此坐了半夜,满城风雨里的万家灯火尽入眼底,宁静悠远,阑珊如画。一手张开五指,檐下明灯的光照落在他的手心,却是冷寂而无感,不似宫外那平常屋舍,远远看着那片模糊的灯火似是温情脉脉,流动而温暖。
一声叹息飘散在雨声里,几分怅然难言的心绪染上眼眸,这世上只有一人曾给过他温情,只怕是再无缘相见了,还有她,无欲无念,淡然空远,低哑沉郁的声音融入雨夜,也唯有他独自倾听,“你说三年五年会来找我,如今五年已过,莫非还要我等上十年么。”
轻微的步声响在空旷的殿宇,一身藏青衣着的大总管双手捧着件披风上前苦口劝道:“帝君要去睡了,明日还有早朝呢,这秋雨最是寒凉,吹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知道了,你去睡吧,不必守着。”散漫而坐的少年君王淡声应了一句,并无起身之意,元福眼角也不禁染上了几分湿润,帝君心里藏着事儿,连个说话的人也不能有,从来都是这么独自坐着,一夜也难歇息。上前抖开披风加在主子身上,“老奴陪着帝君待一会儿。”
沈昱宸喉间划过一声空淡的笑,“你陪着有什么用,也罢,你想留便留。”
元福得了许可,想要开解些,又怕帝君怪罪,惹他不悦,终是心中不忍,又上前试探劝慰:“帝君心中有何难解之处,不妨找风姑娘来说说话儿,帝君与风姑娘是兄妹,见着她也开心。”
沈昱宸拉紧了身上的披风,“倒被你看得清楚。”
见帝君并无责怪之意,元福这才放了心,“老奴只不忍见帝君这般折腾自己,日夜难息。”
自己折腾吗,也许吧,然而有些事情并非是帝王就能够控制,卸去这华光,他也就是个平常人。沈昱宸换了个事儿问道“云岫可还好?”
“调养了半月,已无大碍了。”帝君命他多照顾些大公子,每日派人前去探视,也赐了重赏,只是帝君再怎样看重大公子,也断不可能亲自去祈王府探视一回,祈王长子身份虽尊贵,却也只是个身无寸功的皇族贵胄,自然是当不起这份殊荣。帝君较之以前稳重了许多,再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惹得群臣劝谏。是以回宫半月多,自沈云岫受伤至今都未曾再见一面。
“无碍就好,”沈昱宸起身向元福道,“回去睡吧。”言罢朝殿内走去,寒夜秋雨的声响渐被隔绝在外,卧榻安眠,闭目睡去。
次日下午,沈云岫带闻悦入宫拜谢圣恩,元福早已遣人带他去隔水亭,远远地就望见沈昱宸负手立于亭中,一身白底金纹常服轻微飘动,身旁并无近侍,沈云岫命闻悦暂且留下,拿过她手中的图纸,独自上隔水亭去见沈昱宸。隔水亭三曲三折立于湖心,宛如水中之莲,白玉为栏,朱漆为柱,夏日荷开满池,清香远送,是个极清幽宁静的好所在。而今已是深秋,又兼昨夜凄风苦雨,满池枯荷愈发显得残败了,沈云岫望着不远处那颀长的身影,心中生出一丝叹惋,世间尊贵莫过于此,人间寂寞莫过于眼前那人。
“臣弟拜见帝君。”沈云岫俯身下拜,深蓝锦衣广袖直垂于地。
沈昱宸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多日不见的堂弟,眼角眉梢扬起淡淡地笑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帝君挂怀,臣弟已痊愈。”沈云岫起身回道,面如常人,呼吸平缓,却是无碍了。
沈昱宸道:“这一次是有惊无险,幸好未伤及根本,怀稷年少玩心重,王叔是从来不将这些闲事放在心上,经此一事,你该好好管教,论才智怀稷绝不输你,这心性却是差的太远。”
“帝君所言极是,云岫定当尽力教导,从前是我疏忽了。”沈云岫心里也明白,该让弟弟收心了,可叹怀稷太过信任他这个大哥,倘若被他知晓竟是哥哥身边的人蓄意谋害,怀稷心中必是伤痛难解。
沈昱宸看着他神色时而忧虑,又显无奈,似有难言之隐,“怎么了?”
“无事,”沈云岫立即收了心神,转而说道,“我此次大难不死,还未谢过大御师和简太医。”
沈昱宸闻言一声冷笑,“大御师便罢了,简行之此次错诊可是重罪,皇家哪里容得这般大意,幸好未酿成大祸,降他两级以示惩戒。”
沈云岫一惊,此事竟又累了他人,当即为他开罪,“臣弟当时危在旦夕,简太医为保我性命,想必是用了最安全的方法,我一路昏迷也多亏了简太医随行照料,云岫今已康复,还望帝君开恩。”
年轻的帝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求情,声音清淡却不容抗拒,“罚他并非完全是为他误诊了你,皇家太医竟是这般的心浮气躁,毫无根底,如何还配居此高位,此次你是无恙,若他日换做是别人,可还有这般好运?可知神医救人,庸医害人,太医院竟挑了这样一个大夫秋猎随行,未治他们的罪,已是恩典了。”
沈云岫心知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轻声应了声是,神色间又多了几分沉沉郁色,愧疚自责齐涌上心头,简行之何其无辜,他自然没有误诊,不过是闻悦为保他性命暗中做了手脚,却又累了他人。
说起送他回来,沈昱宸倒是记起一事,“此次你获救,倒还有一人功不可没。”
沈云岫不明所以,跟着帝君出了隔水亭上岸,闻悦敛袖垂目立在不远处,水蓝衣衫清丽娴仪,倒不见得比那些世家贵女差,只可惜出身却是天壤之别。挥手示意宫人将闻悦带过来,水蓝衣裙的女子上前跪地见礼,“奴婢闻悦拜见帝君。”
沈昱宸和颜悦色道:“闻悦,云岫此次平安,多亏有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闻悦安然以对,目光低垂,看不出一丝异样,“谢帝君恩典,闻悦卑贱仆婢,救主乃是天经地义,不敢讨赏。”
“赏罚分明,向来是本朝法制,有所求尽管说来,朕莫不应允。”沈昱宸淡淡道,这算是给了她成全之机,那一日这丫头的心思众人可是看了个分明。
跪地的水蓝女子依旧回道:“闻悦无所求。”
沈昱宸:“好,你既不愿开口,那就准你留在祈王府照顾云岫,不必回宫来了。”
闻悦低垂的目光一颤,抬头正要开口回应,耳边已响起了他阻止的声音。
“帝君,”沈云岫淡然如远山的神色终于动了,耳根竟浮现出几分浅淡晕红,目光闪动不定,既惊讶又觉尴尬,“此事不可玩笑,还望帝君收回成命。”
沈昱宸望着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竟不觉开怀笑了,这倒是难得一见的场景,满怀愉悦之色明眼可见,“云岫,你可知当初为何让闻悦同行?”
一心想着让帝君收回圣命的沈云岫闻言又一次怔住,他只知闻悦必是想了什么法子让帝君答应一路由她照顾,可具体是什么他倒还真不知道,“云岫不知。”
沈昱宸清淡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闻悦,竟多了三分柔色,“当时闻悦为随你同去,众目睽睽之下不惜以身犯险吸出你手上的毒血,这份胆量,这份心意,你如何能负?”
沈云岫闻言再度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闻悦身上,左手伤处竟也隐隐发烫,他实在是没有想到闻悦竟会用这样的方法请求同行,竟不惜自毁清白,一时心中思索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带闻悦回府虽是脱离了鸾儿,可闻悦却注定是他的人,没了自由身。若不带,闻悦清名已失,怕是也不能另赐他人。
沈昱宸见他神色一变又变,久久不答,“怎么,你不愿留她?难道是因闻悦大你两岁嫌弃她了。”
深蓝锦衣的如玉男子躬身行礼,“云岫谢过帝君。”
沈昱宸付之一笑,望见闻悦正要开口,先她一步说道:“君无戏言,说出去的话再没有收回的余地,今日便是云岫直言相拒,你也必定是要去他那里的,如今云岫肯带你回府,已是最好。碍于身份,也只有让你受些委屈,好在云岫淳良,断不负了你这份情意,长宁公主处出去的,日后也无人敢欺负了你去,闻悦,于你而言,已是个好归宿。”
闻悦心中所想还未说出便已消散,规规矩矩行了三个大礼,“奴婢谢帝君恩典。”
沈昱宸又说道:“去晓风楼向姑姑辞行吧,你在鸾儿身边这么多年,也要去道个别。”
待闻悦离开后,沈云岫呈上一份图纸,“帝君要的行宫图,已经绘好了。”
沈昱宸接过,展开一看,神情似有异色,目光细细扫过每一个地方,眸子里那一抹沉静令人不忍打扰,仿佛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将那张图纸看透收起,久久不发一言,沈云岫亦只是静立在他身后,一时两人间只剩了沉默。
“这行宫图画的很好。”沈昱宸背对着他,同时又下了另一道旨令,“那也由你来负责督造,罗浮通梦里留一人即可,你一并物色。”
“是。”沈云岫轻声应了一句,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昔时古人闻琴音可知山水之境,而今沈昱宸观画意又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那万人之上的王者不肯应许,自知此举已惹帝君不悦,再坚持也是无益,暂且也收了先前的心思,道:“臣弟身边有一人,名唤阮和,乃是随我一起长大,也知晓诗书礼仪,心思细腻生性恬静,留于园中再合适不过。”
“好。”沈昱宸点头同意,依旧背对着他,几分冷淡的气息萦绕在周身,声音也一改平日里对他与怀稷的含笑温和,轻挥手道:“你回吧。”
沈云岫行礼而退,眉宇间一缕含忧之色被元福大总管看得分明,望着这祈王府的大公子走远,又转而看向满湖枯荷前白衫鎏金的年轻帝君,一身肃严冷漠的气息还未消去,元福公公暗自斟酌了一番,上前小心赔笑问道:“帝君可是在恼大公子?这些年帝君视王府的两位公子为亲弟弟一般,大公子向来恪守礼法,竟也忘了这君臣之纲,实是不该。”
沈昱宸淡淡瞥了他一眼,一身冷意消散于无形,“不必想着为云岫求情,他没错,朕强人所难了。”
元福心里一个咯噔,从来只有抗旨不遵的臣子,哪里会有强人所难的君王,沈云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是清楚的很,怀有大才,亲友忠君,又是个极重礼法的,怎么也不像是能做出那抗旨不遵的事儿来啊,帝君自幼待他便是不一般,可是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僵冷的局面,暗自思忖了一番,还是上前小心问道:“莫非竟是大公子冲撞了帝君···”
沈昱宸看着身边人不住地猜他的心思,也是担心自己,便不作隐瞒,只是语气依旧平淡,“云岫不愿涉足朝堂,想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行宫图很合他的意,可也分明表露出了作画人的心。
元福公公瞪大了眼睛,帝君为何如此生气算是明白了,也暗怪沈云岫太不该,帝君对他的看重怕是整个京都的人都看在眼里,分明是要大用,可就这节骨眼上他竟是要请辞?帝君再怎么顾念兄弟之情那也是还是君王,天威不可犯,这么个显浅的道理,大公子难道会不明白?
“有些事哪里是不愿就能够不做的。”沈昱宸忽而放低了声音,望着前方神思飘远,竟透出几分无可奈何的寥落意绪,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又立刻收拾起了心思,“云岫在担心,众人只知他是祈王府品貌端庄的大公子,难道你也忘了他的生母是谁么?”
元福立即明白,事两朝君王,早已成了精,只是这大公子的生母实在是太久远了,竟把她给忘了。
“大公子的生母乃是前朝的梁国郡主,只是这梁朝却是不一般,如今也还残存些势力,如此说来,大公子倒真还不太适合在朝为官。”元福细细道来,这么说,今日不是大公子的错了,这出身还真是一大祸害,白白断送了大好前程,日后王位也是无望了。
“他不适合谁适合?”沈昱宸反问,“朝中尽是父皇留下的老臣,顶多再过个十年就退,到时候谁来稳定朝中局势,云岫此时想抽身已经晚了。”
“万一要是梁族那边···”元福公公只透了意思,剩下的他不敢随意说出口,若是梁族那边找上沈云岫又该如何?也是试探帝君,对这有着一半外族血脉的大公子信任到了何种程度。
“你从小看着他长大,云岫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明日你去祈王府赐清羽剑,再着人去唐大将军府宣旨,唐大公子唐遥统领射水营。还有,宣宋浩陵来见。”
沈昱宸想起月余前也是在这隔水亭,他许诺赐清羽剑之时,沈云岫跪地言定不负所望,而今才短短月余却已生了退意,为何?若是真有异心,又岂会落得这进退两难的境地。祈王叔自是不愿他入朝堂,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不管不问,但是又有哪个少年郎甘愿固步自封,一辈子待在王府做一个闲散公子了此余生?
梁族剩余势力不容小觑,与其日后给别人机会挑拨,倒不如留在身边,云岫的为人他还拿捏得住,永远也狠不下心来的仁义道德,若他心肠稍硬一点,怀稷又哪里能争得过他。沈昱宸转身回嘉宁殿,一路无话,如今自己已经表明了立场,云岫是非留不可,王叔自然也不会再阻拦,剑慕明主,君思良臣,但愿云岫永远是祈王府的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