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半月已过,初冬天气,阴云厚密,不见半点暖色。碧水城中却比往常多了些人气,众多商铺也依次开了张,客人不多,却是个好兆头。亦有孩童在街头嬉闹,手里举着根糖葫芦,红艳艳的,甚是惹人喜爱。
柳清持缓步走在街头,肩上披了件素白披风,一株栩栩如生的优昙绽开在肩头,行动间露出一抹春水浅绿的衣裙,满目衰败景致里,恰似一株新生劲草,寓意生机无限。
幽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含着些许委屈,“姑娘,这些日子我担惊受怕的,好不容易来寻你,你就开开尊口,理我一理嘛。”
幽草有苦难言,刚入城那日,长宁公主与她的好姑娘入了大公子的府邸,却没有带上她,元福公公千叮万嘱定要照顾好柳姑娘,这下可好了,连人都见不到。现在好不容易碧水城危难解了,她立刻去求了大公子,助她见姑娘一面,这好不容易见到了,都不理她。
柳清持刚从沈云岫那儿出来,就听见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似是还有些埋怨她的意味,便开口道:“这不是让你跟着了么,说了这么久,就不能歇一歇?”这丫头倒也伶俐,只是不适合待在她身边。
“姑娘,我可有两个月没见着你了,也不知这些日子你可睡好了,吃好了,公公吩咐我定要尽心尽力伺候,这天冷了,你身上又穿的这般单薄,公公知道了,定是要罚我的。”幽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说话又快,若是换了个活波的主子,定会喜欢这样有趣的丫头。
“那就不让他知道。”柳清持转身,问道,“饿了没有?”
“啊?”幽草一愣,不明所以。
“去买些糕饼过来。”
“是。”幽草连忙走入一家点心铺子,挑了好些吃食,又匆匆地回到柳清持身边,“姑娘,买回来了,还热乎呢,你尝尝。”
“你吃吧,食不言,莫忘了规矩。”
“……”
没了少女小鸟一般的声音,总算是清静了不少,沈昱宸将幽草安排过来,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
寒风飒飒,吹开眼角沁出了一颗温热的泪,没由来地想起了靖宫罗浮园,流水寒,苍松翠,庭院深深深几许,更几番风雨,独倚楼头,日暮天长。
空旷长街,行人寥落。柳清持低头,抬指抹去眼角那一点水渍,该回去了。恍惚间,一个人影映入眼帘,银白衣衫,卓尔不群,由远及近,模糊到清晰,再熟悉不过,心中巨震。
那人直走到她身前,只手抚上她面颊,神色关切,“怎么了,你在伤心?”
柳清持偏头推开他的手,神色已然如初,冷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
“需要我走这一趟,就来了。”沈昱宸淡淡一笑,风轻云淡,执起她的手,触之冰凉,“手这般凉,你原本怕冷,出来做什么?”
柳清持用力挣开,望他一眼,眸光冷冽如数九寒冰,眼底深处竟是无比的失望,多说无益,绕过他径自走了。
“清持,”沈昱宸拉住她的胳膊,就知道会生气,“你仔细想想,若非叔父首肯,我哪里出得了城门。”
“公子,此处不便,先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可好?”宋浩陵适时出声,“柳姑娘,公子此行是得了同意的。”
柳清持强压下心中愤意,冷冷道:“去哪里?”
恰在此时,一队极威严的车马仪仗缓缓出现在街头,柳清持望了一眼,举的乃是钦差的铭牌,铁甲侍卫,庄严肃穆。柳清持秀眉微皱:“钦差,何人?”
沈昱宸含笑向身边的年轻男子看了一眼。宋浩陵出言解释:“是我。”
柳清持冷哼一声,“装也不装的像些,如此大的阵仗,竟是故弄玄虚。”
“说了浩陵别跟,宁死不肯。”沈昱宸亦是无法,牵住了柳清持的手。幽草低眉垂目跟在身后,不敢多言一句。
宋浩陵引着两人走,免不了辩解一句,“寸步不离,公子来之前可是答应了我的,若被父亲知晓公子一同来了,只怕我也离死不远了。”
沈昱宸笑道:“我是去寺院为难民祈福,太傅怎会怪罪。况且,便是知道了又如何,我还保不了你了?”
“这件事最好永远不要被父亲知道,不然公子自身难保,哪有功夫救我。”宋太傅两朝帝师,就算是要教训君主,作为学生他也只能受着。
宋浩陵引着两人转入一个巷子,在一处宅院的后门处停下,便只是个后门,亦是守卫森严,宋浩陵拿出一面令牌,方才进去。
这院子外头看着普通,进来方知别有洞天,入目一条曲溪蜿蜒入丛树不见,只闻得潺潺流水,在溪中压了数块白石阻隔,水声清悦动人,仿如置身于僻静山林。岸边香草盈铺,经冷愈翠,一方石桌石凳埋在草丛里,倒有一番天然去雕琢的意趣。沿着水声一路走去,过一条浮在水面上的竹桥,才见到一排建在水上的屋舍,垂下竹帘编织巧秀,排水竹檐下用细绳系了竹筒风铃,若落下雨来,当是风声雨声声声入耳,金声玉振尚不及它。木屋精简,朴素无华,于细微处见风流。
“这是哪里?”柳清持问,碧水城中何时有这样一处精妙绝伦又守卫森严的地方。
“蘅园,碧水城主章远极富盛名的一座园子,这段日子公子暂住于此,守卫是前两日才调来的。”宋浩陵适时带着幽草退下,“我再去巡视一番,看看可还有何疏漏之处。”
“碧水城主的宅院,原本就声名在外。你又以钦差名义在此住下,精兵强将,防卫严密,滴水不露,如此惹眼,想不引人争议都难,接下来,你还想做什么?”柳清持背对着他,浅声问道。
意图如此明显,她岂会猜不到?不过既然问了,自然是要说的,“解除碧水城的监禁,改河双城名,再送河双百姓回故土。”
柳清持苦笑一声,“解除监禁,你可知顾恒极有可能就藏在碧水城某处?”
“我知道,既然找不到他,那就让他自己出现。”沈昱宸顿了一顿,才说出此行目的,“顾恒有亡国之恨,我在这里,他定会出现。”
“祈王怎会容你这样胡闹,拿自己当饵,去引顾恒出来?那是个泯灭人性的地狱恶煞,他已毁了碧水城,害了无数性命,你哪里来的自信一定可以全身而退?”柳清持最无法相信的是祈王竟会由着他胡来,可事实却是如此,祈王若不同意,他根本出不了都城。
“不试试怎么知道,此人伤我百姓,毁我根基,不除了,怎么对得起这满城英灵?”沈昱宸神色严峻,目光冷彻,“今我以身作饵,便是给他个机会复仇,此人隐忍多年,倘若一直寻他不到,我还要念道他一辈子不成?”
“轻重不分。”柳清持丝毫不认同他的做法,国君之安危岂能儿戏。
沈昱宸扳过她的身子,温声劝慰,“就不能信我一回?”
柳清持眼睛望向别处,沉默不语,心头气已消了大半。沈昱宸看得分明,嘴角不由弯起,轻揽她入怀,“不生气了,两个多月没见,一见面就同我置气,多不值得。”
“此时此地,我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你。”
“那你先闭上眼睛,等想见了再睁开。”
“放开,我该回去了。”柳清持轻挣脱开来。
“你不留下?”他面露讶色,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要留在他身边的。
“这话好没道理,碧水城慕家的府邸可没上缴国库,我为何要去住别人的园子?”柳清持不咸不淡地驳回去。
“我想听实话。”沈昱宸一语点破,清持向来随遇而安,这个理由太牵强。
柳清持见蒙混不过,于是坦白承认,“我爹娘在慕家。”
“好吧。”沈昱宸终于松口,礼义未全,确实不好将清持留在身边,“待这边事了了,我去见见二位长辈。”
“不用了,”柳清持摇头,“我爹不想见你。”
沈昱宸仔细一想,确定道:“我未曾见过你父亲,应该尚未冒犯过他。”
“你爹冒犯过。”柳清持轻轻吐出一句,夺妻之恨,超然世外如父亲,也是无法放下的。
“那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先辈之间的事,你父亲对我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沈昱宸一声叹息,不管他做什么,柳若尘都不会乐意见到他。
“你不必为此介怀,就当作不知道他在此处。”柳清持听到那一声浓重的叹息,不由出言宽慰。
“我只是想全了礼数,怕你为难。”沈昱宸心胸如堵。
“不会,我父亲不想见你,你是见不到他的。”柳清持淡淡摇头,随口道,“况且,他不会再阻拦我。”
“阻拦你?”沈昱宸神色一紧,心中隐隐有了猜测,紧盯着她道,“他阻拦你什么?之前你去了一年才回来,是被你父亲拦住了?”
之前为她迟迟不归,沈昱宸极为气恼,故她归来之后,便一直未问她缘由,便只当作是她自己没想清楚,如今看来是另有隐情。
柳清持说完才惊觉不对,正待补救,可他这般疾言厉色,又不免护着父亲,“是又如何,你想怎样?”
“我还能怎样,最多不过是十分敬意减为五分,仅此而已。”沈昱宸一哂,收了先前那番厉色,又是风和日丽,“只是突然醒悟,之前大概是误会你了,你想哪里去了?”
柳清持面上寒霜尽褪,化为一片澄亮莹润的春水,将两颊染的微红。看出他是真的气恼,却又及时克制,这是吃下这暗亏了。一时歉意又涌上心头,垂着双目轻声道:“我要回去了。”言罢便转身循着来路往回走了。
沈昱宸目送她离去,望着那发红的耳根,微扬了眼角。先人往事,注定他不受岳父待见,不强求,但清持却是不能不求的,他视若珍宝,执手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