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骤雨来急,嘈嘈雨声始至天明方歇,拂晓清晨,玲珑楼阁笼在朝烟之中,琉瓦飞檐,画壁雕窗,华贵庄 严宛若行宫御苑,翠色远山为屏,入目迆逦如画。
满园翠叶残花的尽头,一个明净微笑的少女缓步而来,双手捧着的长形玉盘上横着几支各色莲花,一步一动间,不急不缓,稳重持成,仿若书香之家的深闺秀女。
御园中负责洒扫领事太监上前笑着招呼,指着玉盘道:“闻悦姑娘,又给小姐折花儿去了,也难为姑娘,为着小姐的喜好,竟比我们这些洒扫之役还要来的早些。”
闻悦执盘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老远便听见公公的声音,孩子们不懂事,合该公公多费些心才是。”
御苑皇宫之中也有冷清无人之所,长宁公主携女所住的晓风楼就是如此。公主喜静,身边的人都是当年风渊国师留下的旧人,而闻悦是在八岁幼龄之时,从瑜王府选入宫中陪伴长宁公主的女儿栖鸾小姐,这从无外人涉足的晓风楼,才多了一个闻悦。
风栖鸾醒来已久,着一件白底单衣坐在窗前,一个宫人捧着一件宝蓝锦装垂首立在一旁,满院安静无声。闻悦走到檀木案旁,青花大瓷瓶中早已有人注上了新鲜的泉水,她将折下的莲花养在了瓶中。窗边的女童回首,灵动的双目中似有满意之色,那捧衣的宫人见状,上前俯首,把头垂的更低了。
风栖鸾淡看了一眼,开口打破了这一室的安静,尚显稚嫩的声音里天生带着一股威严的风仪,“闻悦。”
闻悦会意一笑,转身入内室,另取出一件宫锦红装来,在镜前替风栖鸾穿戴妥帖。肌肤明丽,瞳如琉璃,一身红装华贵端 庄,发上以红绫系在两鬟之上,垂在肩后。闻悦在心底发出了一声赞叹,小姐跟公主真像,论容貌,小姐与其生父风渊国师相似颇多,可若论气度,行事的手段则必是承其母长宁公主无疑了。
想到此处,闻悦又不免叹息,小姐除却母亲之外还能像谁呢?风渊国师,来的不着痕迹,走的也是无影无踪,侯门贵女,长至六岁已渐知人事,但风栖鸾连父亲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好在她还有母亲,靖朝的开国第一位长公主,她的前半生足矣成就这四海九州最耀眼的传奇。
长宁郡主沈宁芊,原为瑜王幼 女,靖宇帝堂妹,性聪敏,多智计,以六岁稚龄自请为太子幕僚,后靖宇帝沈晔宇威加四国,珣,越,梁皆俯首称臣,开新朝改国号为靖,尊号靖宇,郡主功不可没。奈何靖宇帝戎马半生,未至不惑已然英年早逝,唯留一两岁幼子沈昱宸继位,晋封长宁公主为监国公主,与其兄祈王沈君翌共辅新帝,改元祈佑。
祈佑三年,长宁公主嫁国师风渊为妻,彼时公主二十三岁,早已过了寻常人家女儿嫁人的年龄,祈佑四年五月,公主诞下一女,取名风栖鸾,同年初秋,国师一朝云游,至今未归。
风栖鸾从未怨恨过父亲的一朝不见,她认为能拥有母亲那样女子的男人必定是这天底下最为逸群非凡的男子,他的不见自有他不得不做的理由。她只需陪着母亲,等待他归来,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是一辈子。
红衣宫装的女孩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丝不苟,气度天成,并无不妥之处,适才转身,严声道:“我在母亲那里用早膳,你们不必跟来。”
翡翠含窗影,琅玕振晓风。
清声来枕上,秀色入帘中。
母亲的居所,名为晓风楼,这还是当年父亲留下的,楼外植着两行翠竹,掩映下的石板小道,更显得清幽宁静。走进去却不见半个人影,奇怪,这个时辰母亲应该在房中。
风栖鸾眼睛四处扫过,妆台上,两只木匣里明珠璎珞、簪钗金玉满目琳琅,一块丝帕斜起一角放在妆台之上,母亲规矩严苛,槿姑姑早该收拾完毕,怎会还留下这么一块丝帕,拿起了那块素帕,她一怔,心底涌起一股浓重的悲凉,素帕上有一块颜色略深的水迹,这当然不是水。世人眼中的长宁公主永远是那么的尊贵庄 严,就连眼角的笑也是带着不容侵犯的威压,朝堂之上立于帝王身侧,万人之上,风仪无双。只是这样的母亲,每日清晨睁眼,望着一林的翠影竹声,也是会难过伤心的。
风栖鸾将素帕放回原处,闭上眼将那一点难过压回心底,今日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长宁公主的妆台上常年放着一个带锁的雕花木匣,十七朵樱花姿态各异,栩栩如生,这是公主最为珍爱之物,她最信任的宫人木槿姑姑也不曾触碰过,每日公主亲自擦拭,从不假手他人。
风栖鸾白嫩的小手此刻就放在了这只匣子上,在她的记忆里,这只匣子从没被打开过,每当母亲拿着它的时候,就无法隐藏心中的过往伤痛。而这匣子今日竟然没了锁,她只需轻轻一抬手,就可知晓惹得母亲伤心的究竟是何物。
风栖鸾缓缓开了盒盖,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五只银环,古朴凝重,光泽冰冷,望之寒意陡生,无数繁复奇异的花纹镂刻其上,不尽相同。风栖鸾将这五只银环捧在了手心,眼中透露出无法掩饰的兴奋,不由自主地将右手送入了五只银环里,上下晃动,银环撞击而发声,清脆悦耳、空灵悠远。风栖鸾抚着右腕上的银环,嘴角忍不住扬起,只需一眼,已然认定。
“鸾儿。”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了门边,脸色苍白,眼角微润,长发如缎齐整的披在身后,白玉簪环为饰,坠下数条细长流苏,一身轻软的浅黄罗衣,裙摆处的白牡丹姿态丰盈,颜色淡雅,清姿傲骨之态,与生而俱。
铜镜前的女孩听见这道声音,转身欣然道:“母亲!”
腕上的银环随着她身体的摆动撞击出声,听到这熟悉的声响,长宁公主不禁身体一僵变了脸色,她唯一的女儿,红衣银环,笑靥明亮,恍惚又见当年那个倾世无双的女子,轻狂放纵间的绝代风华。
风栖鸾望着母亲的神色,微有踌躇,却依然举起右手,语气坚定,“母亲,我要。”
沈宁芊走近,俯身将女儿抱住,“鸾儿可知妄动母亲的匣子,母亲可是会生气的。”
风栖鸾眼中分明不忍,却依旧坚定,“母亲,鸾儿想要。”
她心中清楚,这对母亲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要求,母亲将它锁在匣子,放在心底,从不肯打开看一眼,若应了她的要求,日后必定日日得见,常闻其音。为人子女者,当以孝为先,今日之事本该她就此跪地请罪,发誓永不碰此物方才全了这孝名。但她绝不会如此,她是沈宁芊的女儿,骨子里也承了母亲一身永不言悔的骨血,莫道往事伤人,只缘一见倾心。
沈宁芊心中百感交集,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女儿的脾性,指尖摩挲着她手上的银环,轻声道:“鸾儿可知这银环的来历。”
风栖鸾心中一动,母亲已经答应了,“女儿不知,请母亲指点。”
“它叫素玥银环,是两百多年前天下第一能工巧匠莫先生为发妻秋素玥打造的防身之物,而今是天下排名第二的神兵利器。”
曾有过一个女子,红衣轻扬,长发无缚,肆意无忌的谈笑,蔑视众生的狂妄,印在脑海,藏在心间,时隔二十年,又何曾忘却那举世无双的云霓红妆。又一个七岁的孩子,白衣染血,闭目长眠,一生的愧疚,一辈子的怜惜,只为他一人。
“二十年前,落樱阁玉蟾仙子夭夭医术卓绝,容色倾城,腕上五只银环更是奇逢敌手,夭夭行事只凭自身喜好,一生快意潇洒,任性妄为,双十年华却不知何故猝死阁中,夭夭亡故后,前任阁主江允墨下令落樱阁玉蟾仙子一职永世悬空,以此吊念。”沈宁芊转过女儿的身体,双眸与她对视,神色严谨肃然:“这素玥银环上记载了夭夭一生所学,如若现世,必会引来世人拼死争夺,鸾儿,玉蟾仙子的传人,你可有把握将这银环护住?”
风栖鸾望着母亲,将那一番话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忽而褪下了手上的银环,整齐的摆在了锦盒中,双膝跪地,尚显童稚的女声为自己立下一生的誓言,“苍天为证,风栖鸾于祈佑十年六月十八日拜玉蟾仙子夭夭为师,弟子年幼,蒙师父不弃,以银环相托,今后定当勤学苦修,不敢懈怠,誓不辱恩师威名。”言罢,红衣女童朝着盒中银环重重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时,她已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侯门贵女,取出银环套在手上,已不再是喜欢,更是责任,守护它,也守住那个女子的传奇。
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随之寂灭,她的女儿,从来都是如此,“鸾儿,母亲只望你安稳度日,一世无忧。”
红衣女童忍不住高声辩驳道:“母亲怎会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前朝至今,我大靖朝出了多少流芳万世的奇女子,开国清漪皇后以谨言慎行伴君侧,华阳公主以医术卓绝得民心,母亲以权谋智计倾朝野,我的师父玉蟾仙子更是一身绝技傲视群英,名动天下,二十年虽死犹存,莫非作为你们的后人,风栖鸾是要在这朱阁高墙内凭着母亲的庇护安然余生么?”
沈宁芊望着女儿不堪依附他人,甚至是羞怒耻辱而晕红气急的脸,不禁释然,不错,他们的女儿,如何能在外人的庇护下庸碌一生?“那么,就记住你今日许下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