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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下)

4.

那一夜,我们休息在了大余村新农村石老汉的家里,他们家也是去年才从红窑村搬过来的,因为以前是邻居,所以蒙蒙奶奶和石老汉的老伴石奶奶格外地亲热,从我们进她们家门到做饭吃饭,她们俩都缠在一起,好像她们有说不完的话。石老汉笑着对我说:“我们两家以前就离得近,所以从年轻时我老伴和蒙蒙奶奶就是最要好的姐妹。你看一年的时间把她二人给亲热成啥样了?”

吃完饭石奶奶安排好了我们休息的地方;我和蒙蒙住在一个房间,石老汉独自住在一个房间,石奶奶说要和蒙蒙奶奶说说话,所以她们俩老姐妹住在一个房间。安排好住处,石老汉说坐了一天车累了先去睡了,我打了声招呼也和蒙蒙先去睡了,石奶奶说叫我们不要管她们,她们收拾完厨房也就去睡了,让我们先睡。

我很累,原本以为很快就会睡着,可当身子钻进被子里时瞌睡却跑掉了。

夜有点深了,我听到石奶奶她们俩老姐妹也去睡了,但从她们的房间中仍然时不时地传出说话的声音。我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慢慢地竟然能看的清天花板上的花纹了,月光柔柔地从窗帘后透进来。

“子鱼阿姨,你睡着了吗?”

这半个多小时蒙蒙都静静的,我还以为她早睡着了,没想到她也没睡。

“我还没睡着,这么久你都没睡着,怎么着,有心事吗?”

“子鱼阿姨对不起!”

“怎么呢?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啊!”

“我今天骂了你,但今天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我感觉骂错人了,心里好过意不去。”

“你没骂我啊!”

“我说你是狐狸精,其实你不是,哦......不对,你是......哦......也不对,你不是......”

我笑了,问她:“蒙蒙,别紧张,你到底要说什么,慢慢地说。”

“其实我知道你就是杨老师当年要去找的那个姑娘......但我感觉小花她们说的不对,你不是她们说的那种狐狸精。对不起了,阿姨!”

“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车上,你说你叫子鱼,听到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了。”

“哦!”

“以前我在红窑村上学时,因为我们家离大路比较近,所以学校里的信邮差叔叔都会放到我们家,有一回你写给杨老师的信被黒木日几个偷偷拆开看了......对不起,子鱼阿姨,其实我们都不是故意的,只是我们感觉到你的信封里夹着一张照片,我们都想看看你的模样,但忍不住把信也给看了,我们......我们......错了,看了信我们才知道杨老师要走了......所以......所以我听到你的名字时就知道是你了,再细看长相,你和照片上的那个姐姐差不多,只是感觉你要稍微老一点......”

“傻丫头!”我的泪出来了,“你知道杨老师出事的事情吗?”

“知道,当时我就在旁边,我们去送杨老师,由于我年龄小走不动远路,杨老师一直抱着我,后来黒木日过桥时滑进水里了,杨老师跳下水去救他,黒木日被救上来了,可杨老师却被水冲走了。”蒙蒙的声音很轻,说的也很简单,但我看到,朦朦的月关中有泪光在她的脸上滑落。

我的心开始剧烈的超负荷的跳动起来。从我知道默寒出事到现在,我总是感觉自己好像在梦里,现在突然一下子蹦出默寒当年出事时的见证人,而且她还是默寒最后一次抱过的孩子。于是心里有一种激动憋的我好想放声大哭,仿佛我要达到的目标还在远方,却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叫人猝不及防,冥冥之中我好像一下子看到了默寒的影子,却摸不到,抓不住,但他却明明就是那么清晰,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唉......唉!我的默寒......

5.

我是被窗外的画眉鸟吵醒的。

我睁开眼睛,太阳透过窗户刺我的眼睛,眯了眼,便看到一只画眉在我窗口的枝头上跳动。我想叫蒙蒙起床,可发现她早已经起床不在。重新倒在被子里,枕边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味道很轻,若有若无,但却深入心扉。

从房门中出来,石奶奶和蒙蒙奶奶坐在中庭里捡着地达菜,石阿姨看我一眼问:“子鱼姑娘,你昨晚睡的好着吗?”

“睡的可舒服了,你看我现在又精神倍儿棒了。只是不知从哪里散发出的淡淡香味,熏得我的头发都是香的呢!”

“咯咯咯,那是因为昨晚上你枕的是香枕,所以头发才会变成香的了。”

“香枕?什么是香枕?”

“你昨晚睡觉枕的就是香枕呀!”

我吐了一下舌头,又赶紧跑回屋里去取香枕,我想看看香枕到底是什么。枕着宝贝睡了一夜,自己却不知道,真有点“暴殄天物”,呵呵呵。

拿着枕头翻看了好久也没发现特别之处,只是枕套上绣着很好看的鸳鸯牡丹,那绣工好像是纯手工的,其次就是枕头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散发出来,像牡丹的香味儿,又不像,我疑惑地瞧了瞧枕头上绣着的牡丹花,难道那香味儿是从这朵牡丹花里透出来的?

先不管了,睡了一夜,现在有点内急,又急急忙忙往厕所跑。石阿姨和蒙蒙奶奶看我跑去厕所,都‘哈哈哈’地笑了。

洗漱完再回中庭时,老个老姐妹已经去了厨房。蒙蒙抱着石老汉家的大黄猫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她跟我说:“石奶奶她们去做早饭了,石奶奶说今天早上我们吃地达菜包子。子鱼阿姨,要不你先喝杯水,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我不喝了,你先看电视,我去跟石阿姨她们聊会儿天。”说着我向厨房里走去,电视中传出光头强的叫声:可恶的臭狗熊,我一定会抓住你们的!

“石阿姨,今天早饭我们吃地达菜包子吗?”

“嗯,你爱吃吗?”

“我爱吃,原来地达就长这个样子的呀!”吃过好几次地达菜包子,生的地达菜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点像木耳。

“你没见过地达吗?我们村子周围的山上有很多,只不过夏天捡的不能吃,里面有小虫子了,地达菜只有在冬天捡拾的才最后。这些是蒙蒙奶奶在正月里捡拾的,这次出山给我带来了这么多。”说着她看了一眼低头包包子的蒙蒙奶奶,“我们家的老爷爷爱吃着,我今天做了也好叫你尝尝鲜。”

“谢谢石阿姨、余阿姨,那我帮你们包包子吧!”说着我也捏起一张面皮跟她们一起包起包子来了。

“子鱼姑娘还会包包子呀!你一个城里姑娘怎么会这个活计?”石奶奶很惊奇地看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笑着对她们说:“我妈以前包包子时我就在旁边帮忙,无意间就学会了。”

“一看你就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那你妈身体还好吧?”

“我妈......我妈......她身体还好。唉?石阿姨,你那香枕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石奶奶笑了笑,很神秘地对我说:“这个香枕啊!制作可是门手艺,现在好多人都不会做了,就只有我们这么几个老姐妹会做了。”她给灶膛里丢了一根柴接着说,“其实这枕头的制作,秘方在枕芯里。这个枕芯啊,是用禅花木的锯末粉加上晒干的芍药花花瓣再加上晒干的臭香香草混合在一起做成的,枕着这个枕头睡觉能够安神醒脑,增加睡眠的质量。”看着石阿姨一脸骄傲的神情,我想我是已经理解了她那醒脑和催眠相矛盾的话了,不过我现在的好精神如果真的跟这个枕头有关的话,那它确实就神奇了。

我们在厨房里说的话被坐在凉棚下正在生火准备喝罐罐茶的石老汉听到了,他乘着到屋里取茶罐子时对我说:“你不知道,我们家这老婆子就是爱死谝闲传,一个枕头哪有那么多神奇,说的那东西好像是个宝贝似的,好像她就是华佗在世。”

“你把你的茶喝,喝着茶还堵不住你的嘴。”石奶奶不愿意了,回嘴道。

石老汉看了一眼石奶奶,偷偷地笑了:“你呀!就是听不得你的不好,我的罐罐茶还没煮开了,我拿什么来堵我的嘴呢?”石老汉给他煮茶的火盆里添了几根小柴,“不过这香枕头做起来还真不容易,先不说枕套子的绣花有它的讲究,就是枕芯里装的禅花木也比较难找,这要到深山里才能找到,而且只有大个的木头香味才比较浓。里面的芍药花瓣也要的多,少了不起作用,而且花瓣采摘时要在艳阳天,最好是正午天最热的时候,这时候花儿最香,花瓣还不能落在地上,不然香味儿就入土了。所以一年收集的花瓣也就能做一个枕头,臭香香现在也比较少了,在悬崖的岩缝里还能找到一些。我们小的时候臭香香很多,满山遍野的都是,那时候都还不知道这东西能做香料卖钱,如果我早知道,那我早就发财了……”

“你尽死谝是成了,你早知道,你早知道是你还把地球买下了!”石奶奶终于还了一个嘴痛快。

那天石阿姨不但招待我们吃了地达菜包子,还为我做了红窑村最有名的吃食:“烫面油饼子”。

由于好吃,我还特意在石阿姨跟前学了它的制作方法:先在盆中放入一定量的面粉,再用烫开水直接和面,然后揉面,待面揉好后,又在面里揉入切碎的葱花,接着把面团擀成薄薄的面饼,然后在烫油中将饼下锅,然后转动面饼,最后再淡淡地撒上食盐,一张烫面油饼子就贴好了。这个制作方法我到现在还记得,可自己从来没有做出过一顿在石阿姨家吃的那么香的烫面油饼子。后来我归结为没有柴草火的原因,可我知道,那与柴草火没有多大的关系。

6.

吃完早饭我去里屋收拾行李,正收拾时蒙蒙奶奶和石奶奶冲了进来,她们一进来就握着我的手说:“你是子鱼姑娘?”

我有点懵:“我是子鱼姑娘?”

“不是,我们说的意思是你是那个子鱼姑娘?”看我还是没反应,石奶奶记得捏住了我的胳膊,“你是默寒老师的那个子鱼姑娘?”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对她们说,心里却突然难受起来,心里一难受就更不知该说什么呢,嘴里竟然哑巴了。

这时蒙蒙从门口进来了,她哭着,边哭边指着我说:“她就是默寒老师的子鱼,昨天晚上她都告诉我了,她这次来就是来找默寒老师的。”

我的眼泪出来了,哭声也出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那么的涕不成声了,我把悲伤藏在了身后。

石老汉站在门口也抹着眼泪,他对我说:“孩子,你来迟了,默寒老师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

“默寒老师是我最好的老师,也是我唯一的老师。他像我的爸爸一样经常接我上学送我回家。上学时我4岁,个子小身体弱,杨老师在送我回家时都背着我。山里的路太陡我走不动,杨老师的背就成了我上学的路。在我的意识中爸爸就是他那个样子,我一直幻想一直幻想,如果杨老师是我的爸爸该有多好,我一直想叫他爸爸,在他要走的那天,我打定主意在他上车时要叫他一声爸爸的,可还没到坐上车杨老师就出事了,呜呜呜……”

“唉!那是一个好娃娃啊!”石老汉又蹲在门口抽烟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当默寒是自己的娃娃,我们最期待的事就是默寒和石头那两个娃娃星期天能来我们家。尤其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更是稀罕那两个娃娃。他们到各家去总也不闲着,帮我们种田,拉梨,收割……他们给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帮过活。我记得村东的李大爷病了,他们到县上给取过药;村西的张奶奶种不动地了,他们不但帮着种上了,还给帮着收下了。”石老汉又装了一锅烟袋,“默寒和石头那两娃娃可是大学生啊,那可是从大城市来的孩子啊,可他们到咱农民家里来从来不嫌弃我们,吃饭时和我们老农民一起在地头上一蹲,抓到馒头吃馒头,碰到土豆啃土豆。就算我们这些老汉杈杈子,他们也不嫌弃我们吃过半碗的嘴巴子,又说又笑地丢着笑就把我们的嘴巴子给吃了,那两个娃娃,就像是我们的亲孙子……”说到这儿,石老汉展开大手摸了一把眼泪,“娃娃的命苦啊......谁知道高高兴兴地送娃娃去结婚,送到半路人就没了……”石老汉也说不下去了。

蒙蒙奶奶转过头来一直边听边摸着眼泪,这时没人说话了她才开口道:“我一个老婆子带个娃娃,杨老师和石老师见我活的孽账,就过来劝我,让我把蒙蒙送去上学,我因为一个要在地里干活,白天就由他们照顾蒙蒙,娃娃上了几年学,中午饭都是跟他们俩一起吃的,呜呜......没想到娃娃上学后,连上学时穿的衣服他们都给买了。唉!两个好娃娃啊......子鱼姑娘,说个不怕你笑话的话,那时候蒙蒙连方便面都没吃过,杨老师他们送了我一箱,只有等到蒙蒙生病时我才给她煮一包,后来孩子为了吃方便面就装病。杨老师和石老师听说这个事情后,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送一箱方便面......他们不但送蒙蒙方便面吃,还给我送衣服。你看,我现在穿的这件衣服就是那时候他们送给我的。”

在石头和默寒刚来支教那会儿,曾动员我们大学里一起毕业的那些同学们把不穿的旧衣服捐给他们,有人问他们要这干什么?他们说有大用,但没想到这些在我们看来不能穿的旧衣服,在这个山村里人们竟然当过年时的新衣裳穿。后来跟石头见面时说起这事,石头说他们收到那些旧衣服后,会花几天的时间进行整理,按照每户人家需要的不同把衣服做个分类。然后他们又会花几天时间把每件衣服再用熨斗烫一遍,最后才会把折叠整齐的衣服打上包装分发到各户人家。石头说那些衣服经他们的手一包装,都会焕然一新。他还自嘲说他和默寒其实应该当初去制假翻新旧衣服去的,说他入错行了。我问石头,他们那么费心地收拾一件旧衣服有那个必要吗?但石头笑着说,他们熨烫的不是衣服,而是他们自己的灵魂,这样的灵魂才能感觉的到对山民的尊重,才能让他们不会感觉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才不会有赐予者的那种优越感,那样,他们的灵魂才不会迷途,才不会虚假,也才能让灵魂找到回家的路。我不懂他说的这些话,只是对他笑了笑跟他碰了一杯酒。当然,这些事是后来发生的,我不可能现在告诉蒙蒙奶奶,以便叫我自己心安。

蒙蒙奶奶的眼泪有点浑浊,她使劲地擦着眼泪,“我们山里人的日子苦,除了每天吃两顿饭,娃娃们一天几乎再吃不到任何东西。有一次蒙蒙放学回来问我什么是零食,我却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只能说吃完饭后如果你再吃馍馍就是吃零食了。蒙蒙嘟着嘴说杨老师讲吃太多零食不好,可奶奶说要想长个要多吃饭,多吃馍馍,那到底是吃好还是不吃好呢?没想到杨老师和石老师为了给孩子们解释清楚什么是零食,竟然专门去了趟县城,买回了两大包零食,然后集中所有的娃娃,让他们吃到了生平中的第一份零食。”蒙蒙奶奶摸了摸坐在她旁边的小孙女的头,接着说,“吃过那次零食之后,娃娃们都说愿意永远不吃饭,只要天天有零食吃就可以。孙校长说,现在看这两个娃娃怎么收场,没想到那两个娃娃对孩子们说,要想天天吃到零食,就必须好好学习,因为只有学习这一条路才可以带我们走出大山,只有走出大山才可以天天吃到零食,结果没想到孩子们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在那个学期么竟然考了个全学区第一名。只是石老师和杨老师,那两个瓜娃娃为孩子们买零食花光了他们那个月的生活费,没有饭吃之后他们竟然跑到山上去挖野菜,然后在开水里煮上野菜撒上面粉每天喝菜糊糊生活。那段日子,那两个娃娃喝菜汤汤把脸都喝成菜绿色的了,要不是被孙校长发现,怕是我们红窑村又会多一对伯夷叔齐。我们知道后都哭了,村长开了他生平最严肃的一次会议,在会上把我们每个人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来乡亲们给两个娃娃送去了吃食,两个娃娃被感到的哭了,其实我们每一个红窑村的人都知道,应该哭的是我们……”

... ...

7.

本来晴朗的天一时间竟扯满了乌云,雨雾从山顶上扯了下来,盖住了整个天地。雨点很大,敲出了屋顶上瓦砾的惨叫。雨滴借着风势冲进了屋里,裹进来一屋子的湿潮。

石老汉关了门,将一山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然后透过玻璃窗上的水波看了一眼说:“夏天的风雨,娃娃的脾气。这白雨,说下就下了。可千万不要下生雨啊!麦子眼看就黄了,还一茧都没割了... ...”

“你把你那嘴悄着,少报喜声!”石奶奶骂了石老汉一句,和蒙蒙奶奶一样,忧心地望着外面的大雨。

“老天爷又不听我的话么,难道我说一句话天爷就听我的话着下生雨呢?”石老汉有点不服地反驳着。

雨滴小了,雨滴中却夹杂着几颗黄豆大的冰雹落了下来,在院中的水窝中打了一个圈,化了。看到冰雹,石奶奶急了,于是又骂石老汉:“叫你别说话,别说话,你还硬要说了,你看你这臭嘴,下开生雨你就高兴了......”

石老汉不再说话,也非常忧心地盯着天空。

“把擀面杖扔到院子里就能震的住生雨。”蒙蒙奶奶突然说。

也不管灵不灵,石奶奶对石老汉嚷道:“赶紧到厨房里去取擀面杖。”

石老汉冒着雨冲进了厨房,取了擀面杖又冒雨跑了过来,蒙蒙奶奶说:“你迎门扔着出去。”

擀面杖在雨中划了两个半圆落在了院子里,雨滴打湿了它,我们都很严肃地看着躺在雨水中的擀面杖。很奇怪地,雨中不再有冰雹落下,雨滴也慢慢地小了,过了一会儿,天空开始放晴,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撒进院子里,照在我们的脸上,有点刺眼。院子中,大门外面的街巷里,浑浊的雨水汇成一道道小溪向低洼处流着。鸟儿也飞出来了,在阳光里摆弄着翅膀,啾啾地叫着。太阳一照,裸露的地面已经开始变硬,身上也暖洋洋地,只是感觉,天地间的空气还有点湿潮。

石老汉到院中拾起擀面杖,笑着说:“老婆子的这个办法还真灵。”他又望了一眼远处被水洗过的青山接着说,“看来今天你们还得在我家住一天了。”

听说还要住一天,蒙蒙奶奶不同意,因为她怀疑自家的麦子已经黄了,她想赶紧回去赶着把麦子收了。石老汉两口子劝了好久都没有再留住她,然后在吃完中午饭后,蒙蒙奶奶就先回红窑村了。我因为要去默寒出事的地点看看,就先留了下来,所以蒙蒙也就陪我留了下来。

8.

我拉了蒙蒙的手出了院门,刚出门石老汉也跟了出来,他说要跟我们一起去祭拜祭拜默寒,我看到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袋子。我问他提的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票票儿。我不知道票票儿是什么东西,扯过塑料袋一看,原来票票儿就是冥币,才想起我也应该买点这些东西的,如果默寒在那边真的用的着这些东西,我是不是应该给他多买一点呢?

出了新农村中间的胡同,往前一直走跳过一条小溪,再拐过一丛松树林便上了大余村的老街。穿过老街在街角我们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纸火铺子,纸火铺子的老板是一个黑黑的矮胖老头,但看他糊的那些个精致的纸人纸马,想来也是个心灵手巧之人。

黑老头看到我并不像其它地方招揽顾客那般的热情,只是冷冷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冷冷地问:“你要些啥呢?”

没等我回答,石老汉也从铺子里钻了进来,他给黑胖老头打了声招呼,“胡三哥,最近生意好吗?”说着给黑老头递上了一根烟。

黑老头看着进来的石老汉,接了他递过来的烟,笑着说:“还行吧!二哥啥时候回来的?”然后点燃了石老汉递给他的那根香烟。

“我昨天刚回来,这不!今天陪着我们这个亲戚娃去祭拜一下故人,到你这里来买点东西。”

黑老头对我也笑了,“原来是咱们的亲戚娃啊!你要什么我给你取,东西都按照成本价着拿上昂?”

石老汉看了一圈墙上挂的纸火,对黑老头说:“你就给准备一套小祭拜,价钱我再不说,你给我照情况着算好就成了,咱哥俩的生意好做。”

石老汉定好东西后,黑老头一会儿就给我取来我们要的东西——小祭拜。我看了一眼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才知道小祭拜原来是香、烛、纸钱、纸衣服、花圈和金山银山六样东西的总称。黑老头收了我三十块钱,看到这一堆东西,想来他在我身上真的是没赚钱了。

要出纸火店门时我看到一座做工精致的四合院被他挂在门后,于是我问老板这套房子要多少钱。黑老头说:“别人一百八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但你是自己人的娃娃,你给我八十,我收个本钱就成。”

于是我们三个人双手满满地从大峪村老街走了出来。走出老街,石老汉问我:“你买房子干什么?”

“我怕默寒在那边没有地方住,冻着。”

石老汉沉默了一下说:“那就买上吧!”

“在我们村里只有初次下葬时才烧房子的,或者要到亡者的周年祭才会烧,平时只是烧一点纸钱。”蒙蒙对我说。

说到周年祭,我的心里又难过起来,我想起默寒不在已经8年了,整整8年我到今天才来祭拜他,如果他在天真的有灵,这8年的时光他将是如何揠过来的?想着这些,我的眼泪又爬上了眼眶。突然又想到默寒被水冲走时连外套都没穿,8年了,他会不会感到冷?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侵蚀着我早已伤透的心。但愿我买的这些东西真的如石老汉说的,“阳间纸币冥间银”,能够让默寒在那边有帮助,那我的心可能会疼的轻一些吧!

石老汉大概是想缓解一下我忧伤的心情吧?他对我们说:“刚才纸火铺里的那个黑老头,就是我们县上有名的民间糊纸艺术家,纸人胡,他糊的纸人,那可是活灵活现,像真人一般。你们没看出来吧?”

我们没有人搭话。是啊!我内心的忧伤,又岂是一个纸人胡能够冲淡的,再巧的手艺,都不能活了我的默寒,更何况还是一个纸糊的人。命运啊, 你才是最巧的手,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我希望,让我回到8年以前... ...

9.

我们从街口出来,再走完一段沙子路就看到那条河了,在路的尽头,是一段用红石头凿成的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座横跨在河上的软桥。

我站在软桥这边望着那条并不宽阔,水势也不汹涌的河流。但就是这样一条并不起眼的河流,却带走了我的默寒,毁了我的幸福。

我很心酸,转过头问石老汉:“这河叫什么名字?”

石老汉咳嗽了一声,说:“山里的河很多,谁会给它们起名字。这条河也没名字,但由于它离大峪村较近,也有人叫它峪河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有点浑浊的河水,脑海中浮现出默寒在水中拼命挣扎的画面,于是,心中的悲伤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泪水已不由自主地涌出,“默寒... ...默寒... ...我来了... ...默寒... ...”

这座软桥是红窑村人赶集的必经之路,后来随着人口的迁移,软桥也基本被荒废了。以前红窑村每年都会派专人过来维护一次软桥的,检查检查绳索,换一换桥面上朽烂的木板。现在好几年都没人管了,铺在铁链上的木板大都也松动腐烂了,好几段地方都没有木板,透过空隙,能够看的见桥下的涌动的河水和乳白色的鹅卵石,只有踩着锈迹斑斑的铁链才能过去。

过桥时,石老汉叫我们小心。

蒙蒙走在前面,她提着两个大塑料袋。

我走在中间,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悬在空中的缆绳还觉得害怕,两条腿抖得太厉害,感觉有点软了。

石老汉跟在我后面,他一手提着我买的那座四合院,另一只手在背后抓着我。有他扶着,我紧张的心又不是那么太害怕了,腿也不那么抖了。

我们从桥面上走过,整座桥就开始晃动,于是上面的人也就跟着晃动起来,像风中的秋千。桥一晃,我的腿又开始抖了,还有点发软。随着桥面的起伏和晃动,我的心也晃动着停不下来。

蒙蒙走的很快,已经上到对岸了,可我才走了一小半。还好石老汉并没有催我,每走两步,我就会停下歇一歇,借稳稳桥身的机会,我也稳稳我晃动的内心。

尽管如此,桥面上那些破损的木板仍然叫我心惊肉跳,尤其是当我走到桥中央,不小心踏断了一块腐朽的木板一只脚突然悬空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我那小小的灵魂也仿佛一下子出了我的躯壳在天上飘着。

当我的惨叫过后,石老汉就开始指导起我落脚的地点了。他告诉我,手要抓紧,胳膊上要使上劲,这样可以减轻身体的重量。路总是难走的,尤其从桥面的空洞中望见河水中翻滚的浪花时,总感觉背上是凉飕飕的,但不管怎么样,我的脚最终还是踏上了对岸的土地。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带着泥味儿的土地是那么的亲切,那样的踏实,那种感觉,就像漂泊的人一下在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里一样,虽然这种久违,我好像等待了几个世纪。

放下心来了,我背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淋湿,真不知道8年前默寒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走过这座桥的?这一米多宽的桥面,几乎厚重如半个世纪的岁月。再转身去看它时,感觉对岸是那么的遥远,望着这座离水面有十几米高的已破烂不堪的软桥,想着有一天它也会消失在这条河面上,它就像人们越来越远的回忆,就像人们越来越淡的思念。那些桥面上掉落了木板形成的空洞,仿佛张着嘴巴笑着天,笑着日月笑着我。

从河岸下到河床里,有一段斜着向下的土坡路。脚踩在土坡路上人会不由自主地向下滑,于是蹲下身,用两只手抓住旁边的小灌木滑了下去。

顺着河床走,一路的鹅卵石硌疼了我的脚。望着并不算宽阔的河面,我用力地张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到我那已经不在了的人儿。

河道里有风吹来,我的头发剪乱了一片天空,河水传来“哗哗哗”地响声,竟让我认为是默寒托了水声为我捎来了信息。我想哭,但是忍着,仔细听,却还有哭声。紧走两步,看到蒙蒙抱着一棵白杨树哭着,再紧走两步,我就被一块石头拌了一跤。膝盖发出的疼痛钻进我的心里,眼泪也便流出了眼眶,于是哭声便破口而出。

对不起,亲爱的,我丢人了,尽管你曾经就给我说过,再难也不能哭鼻子... ...

蒙蒙跪在河滩里,她的面前长着一棵碗口粗的树,白杨树... ...白杨树呀!泪水,请你不要再迷了我的眼,让我好好看看这棵树,好好地看一看这棵... ...无法托付我心爱之人生命的白杨树... ...

树下围了一圈白色的鹅卵石,那个圈很圆,圆如我们当日的相逢。我走到树下,用手抚摸着白杨树那粗糙的树皮,仿佛真的触摸到了默寒临落水时那双冰凉的,绝望的手。

默寒,我来了,你能感觉的到我吗?子鱼来看你了,我迟了8年,但我的心还和8年前一样。对不起,原谅我到今天才来看你... ...

你还在吗?默寒......

我扶着树干跪倒在了树下,把脸庞触在树下的沙土中,让泪水尽情流淌,带着我的悲伤,渗进沙中的树根里。

石老汉扳着我的肩膀,想要拉我起来,我对他摆摆手。

让我再跪一会儿吧!让我的泪再多流一会儿吧!让我再把心中的思念多埋一点吧!这样重的思念你叫我背着,我又如何能够走远?

默寒,其实我知道,你在这里等了我8年,你给我总是托梦,总是托梦,在梦里我和你之间总是分隔着一条河,原谅我,原谅我总是没看到河边的那棵树,因为我在找你,我一直在找你,有了你,世界在我眼中又算什么?我来迟了,我知道你是让我来这里看你。默寒,你可知道,我也想念你,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在这里,你竟然躺在这冰冷的河滩里,默寒,我的默寒... ...

我想问问天上的太阳,这是现实还是梦,或者现实就是梦,梦就是现实?

默寒,河滩里风这么紧,水这么凉,你感觉到冷吗?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除了河水还是河水,你感觉到寂寞吗?默寒,子鱼来了,就让子鱼来陪你吧!我可是你的子鱼啊!

10.

河滩里刮起了无名的风,风吹着沙子打入河中“哗哗哗”地响。白杨树也疯了似的左右晃。

到现在,我都觉得那天的风很诡异。只一阵,我一个起身的功夫它就过去了。风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连树上的叶子好像也都不曾动过,河水,石头,阳光,远山,白云,一切还是那样,像一幅水彩画般地静止着。太阳还照着水面,河水泛着白花花的皱纹。

正在我以为一切都要静止下来的时候,在河对岸老街的方向突然起了一个很大的旋风,旋风很猛地卷起一路的沙尘,形成一个大漩涡向河的这边奔来,旋风下的天地突然就变成了一片昏黄。河床上,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洗的衣服,现在都随了旋风飞在天上。我还没来得及想,旋风就冲着我们奔卷了过来,我看到被风卷起的石子在河面上打出了一溜水花,听到水花溅起的“哗哗“声。石老爹赶紧压低我和蒙蒙的身子,并张开衣服用他的后背挡在了我们的身前,那姿势真像一只护雏的老母鸡。旋风并没有直冲我们过来,而是绕开了我们向着岸边的山林冲去,我的脸上被一颗风吹起的小石子打中了,火辣辣地疼。旋风爬上山坡,冲进坡顶的灌木林中不见了,那些衣服,被挂在灌木丛的树梢上,随着树枝的颤动一颠一颠的,像一只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大鸟。

我直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挂满了衣服的树梢。一个俏媳妇儿骂骂咧咧地从桥上颤了过来,后面跟着她的男人。他们很费劲地在坡顶取了衣服,但仍有两件挂的太高,他们放弃了。取完衣服,他们又很好奇地打量了我们好久,待他们都感觉不好意思了,才从桥上过去消失在了镇子的尽头。

“杨老师,这是杨老师的魂,杨老师的魂儿来看你了!”石老汉说的话有点吓人。

“是杨老师,是杨老师的魂儿来了!”蒙蒙也显出一脸的神秘。

好吧,既然他们俩都这么说,我也就相信是默寒的魂儿来看我了。于是我又去看那两件像大鸟一样挂在树梢头的衣服,好像真的就看到默寒坐在树梢头在对着我笑。难道默寒真的冷了?所以他才会抢劫那些晒在河堤上的衣服。想到这些我的泪又出来了,因为我的眼中仿佛看到默寒被水冲到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那里四季照不到太阳,默寒的衣服也被水流剥了个精光,那精光的身子被埋在深渊的泥沙里。在泥沙里,默寒的身子慢慢地变成了野草和昆虫的养料,逐渐成为了泥土的一部分,但是河水的冰凉,却渗透进了他的灵魂。我看不到他,却明明能感觉的到默寒的寒冷,他在发抖,他在冷的发抖。

一时间,我的泪水又出来了。仿佛在那挂着衣服的灌木山坡上,就站着我那可怜的默寒... ...不,等等,我好像真的看到了默寒就站在那山坡上。揉一揉眼睛,再揉一揉眼睛,他还在那里,不是幻觉?真的不是幻觉。默寒,默寒,默......

“那不是黑木日吗?”石老汉指着山坡上的人影说。

是的,不是默寒。我眼中默寒的样子逐渐模糊了,山坡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咦!那不是在火车站救我的那个英雄吗?

11.

是的,就是他,那个在火车站救我的帅小伙。他还是那样的酷,穿着黑T恤,墨镜被推到头顶,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笑。他从山坡上冲下来,跑到我们面前,一站住脚就叫了我一声:“姐!”

“黒木日,你以前和子鱼姑娘认识?”石老汉本来想给我作介绍的,但看黒木日和我打着招呼,于是问。

“以前不认识,也只是前几天见过一面。”

“那天谢谢你!”

“谢啥了?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石头老师打来电话,说你要过来,给我发了一张你的照片,叫我到火车站接一下你。但出站时人太多,你又把头发扎起来了,我还按照片上的样子找披肩发着了,结果就错过了。没接到你,心想你可能坐下一列车了,想着到广场那边去买包烟,可正好赶巧就遇到了那些个流氓。那次跑散之后我就一直在长途汽车站等你,等了两天不见你,我想是你可能已经到金山县了。我按照石头老师给我的电话号码给你打电话,可你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

“唉?那天我们在回大峪村的路上好像看到过你!”石老汉插嘴问道。

“哪天?”黒木日有点不解了,“我怎么没看到你们?”

“那天我们坐的出租车,在河坝那儿看到公交车差点儿翻了,你们好像还和司机打架了。”

“哦,原来是那天啊!那天我也是刚从省城回来,我一个朋友开车到省城办事儿,我乘他的车回来的,到县上时还早,就到他家吃了顿饭,喝了几瓶啤酒。下午我从他家出来半路上坐的公交车,没想到还遇到那么倒霉的事儿了。”

“那你怎么也在这里呀?”石老汉像查户口的一般,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我一直在这里啊!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是知道,但是三年早过了,我以为你早走了。本来我这两年一直在外面打工,也再没来过。”说到这里,石老汉有点不好意思了。

黒木日“嘿嘿嘿”一笑说:“虽然三年早过了,但我在这里住习惯了,所以隔三差五的会来住几天。这次我接子鱼姐姐没接到,想着她到红窑村去肯定要到这里来一趟了,所以我就住在这里等她。先前躺在被窝里玩手机,不小心睡着了,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把我吵醒了......”

“你也就懒,大早上的也能睡的着觉?”

... ...

听着石老汉与黒木日一问一答地谈着话,我有点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蒙蒙好像也不开心,绷着个脸盯着说话的两个人,突然黒木日给蒙蒙说:“余蒙蒙,你还在生我的气呀?都多少年了,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吧!”

“生你的气怎么呢?我就是讨厌你。”

“对不起了,我都给你说过多少次对不起了,你就原谅了我吧!其实我到现在还自责呢!再说我也是不知道,不是故意的,你就原谅了我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不原谅我,我总感觉心里隔着一根刺。”

“那你把你的那只手表给我,我就原谅你了!”

“我的手表啊!我那手表早丢了... ...真丢了。要不这只给你,这可是正宗的野狼军表,可要两千多块钱儿呢!”说着就从手腕上摘下手表。

蒙蒙却并没有接黒木日递过来的手表,而是说:“我看你就是野狼,白眼狼!两千多块?谁稀罕要啊!你的野狼还是你自己戴吧!”

黒木日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道:“那只表我不能送你,但我可以借给你戴一年,但你必须答应我,我借给你之后你要原谅我,还有,你一定要保管好它。”

“我答应你,一定会保管好它。”

黒木日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交给蒙蒙,这......这不是当年我送给默寒的礼物吗?怎么在黒木日的身上?

“我能看看这只怀表吗?”

蒙蒙默默地把怀表交给我,打开表盖,盖子里面刻着一个字“鱼”。是的,是我送给默寒的那只... ...

“姐,我知道这只表是你送给默寒老师的礼物,他曾经给我说过,要我保管好它。在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的铃声是靠挂在大榆树上的一段废钢轨敲响的,在找敲铃声的学生时,因为铁轨挂的较高,我的个子又最大,所以老师就让我来敲钟。但我们都没有手表,墨寒老师就把你送给他的这块怀表借给我了,后来老师见我们家没有闹钟,我上学不知道时间,就借我敲钟敲的好这个理由奖励给我了,后来... ...后来老师不在了,我却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这样,让我总感觉默寒老师就在我身边......”黒木日再没有说话,低下了头,他的眼角泛出泪水了,但他并没有让泪流下来,而是飞快地用手拭去了泪水。

蒙蒙又把怀表放进了黒木日的手里,并对黒木日说:“我早就不生气了,这是老师留给你的,还是由你保存比较好。”

“可是......可是当年我弄丢了你的钢笔啊?”

“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东西又找不回来了,生气也没有用啊!”

我问他们,“那这钢笔是怎么一回事?”

“那年默寒老师把我从奶奶的背上接过来背到学校念书时,从县城里买了一支新钢笔送给我,我上学时就一直用它写字。默寒老师出事以后,石头老师就叫黒木日顺路捎带着我接我上下学,我的书包也总是黒木日替我背,可在一次回家的路上,黒木日和同学打架,追闹回来后才发现我的钢笔丢了,所以......”

“哦!那刚才石老爹说的‘三年时间’是什么意思?”

“这......”石老汉瞅了一眼黒木日又闭了嘴,低头从兜里掏着香烟。

“还是我来说吧!”黒木日从石老汉的手中接过一支烟点上,“石老师在电话里说他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您了,是吗?”

“是的,他都告诉我了。”

“那他告诉您默寒老师当时救的孩子是谁了吗?”

“这......”我思索了一会儿,好像石头当时说了,但当时我听到默寒已经出事的消息后,头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嗡’地响,“好像说了,但是我,记不得了。”

我们说到这里,黒木日突然就哭了,他哭着大声吼道:“默寒老师当时救的那个孩子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我这个混蛋......”他突然就蹲下了身子,然后把头抵在白杨树底下的沙子里嘶声咧肺地哭起来。

我.....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一股心酸淹过了我的心头,叫我呼吸有点困难。我咬紧牙关,将舌头用力的顶在上腭,然后再用力的闭住眼睛,但是,我的眼泪仍然冲开我的眼角,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

黒木日还在声嘶力竭地哭着,他将头使劲地在沙地里磕着......

原来他就是默寒救的孩子呀!好青春,好年轻的生命......

泪水又一次地模糊了我的视线,石老汉和蒙蒙一人一个胳膊扶着黒木日,企图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流出了血来,可一老一少怎么也拉不起痛哭的黒木日。

我蹲下身子,将黒木日的头抬了起来:“孩子,这不怪你,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黒木日扑到我的肩膀上,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是啊!这又怎么能怪他呢?要怪就怪命运吧!我相信,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的话,默寒还会这么选择......我的心里很痛,但我又感觉有点欣慰:默寒,我见到了你背着上过学的孩子,见到了你拼尽力气救回的孩子,他们......都很懂事,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生命的长河里感觉到了一丝的荣耀......谢谢你,我的默寒。

黑木日终于不再哭啼,但泪水仍像我们身后的河流,川流不息。他的脸上显出一脸呆相,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统统统’给我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扶我起来。

12.

一只黑狗从岸边的山坡上溜了下来,在黒木日刚才站着的山坡上刨着一个土堆。刚才的悲伤惹了我们的注意力,当发现那只黑狗的时候,它已经将那个土堆刨开了。

黒木日发现那只黑狗之后,叫骂着就追了上去,那只狗见有人追来,猛地一甩头跑上了山坡,又顺着河床向大峪村方向逃去。黒木日跑上坡顶,扭头看了一眼被扒开的土堆,就向着黑狗逃跑的方向追去。

我不明所以,但蒙蒙突然就哭了,边哭还边向山坡上跑去。

我拉住也急急忙忙跑向山坡的石老汉,问他怎么呢?他回过头对我说:“坟,默寒老师的坟,被野狗扒开了。”

默寒的坟?默寒还有坟?

我跌跌撞撞地也向那片不高的山坡跑去。爬上山坡我才注意到,在刚才那阵旋风消失的坡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坟堆,但坟堆已经被那只黑狗刨开了。坟堆的上方,那两件挂在树梢上的衣服幻化成残缺了翅膀的大鸟,随着风向远处飞去。

坟堆很小,也很浅。被狗刨出的洞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木匣子。我瞅了石老汉一眼,他看出了我的疑问对我解释说:“坟是衣冠冢,是我们红窑村的村民一起埋的,魏先生给看的风水。先生说这里依山傍水,对面青山连绵,身后青山环绕,松竹自然成林环绕左右,门前四季常流水,青山环玉带,虽然在河岸边有险情,但是形成这山坡上的河岸,却是一整块大岩石。先生说在风水中这叫君临石,虽然山小水小石小,但也算的上百年一遇。村民们做了一个柏木的小木匣,把默寒老师生前枕过的枕头放在了里面,那枕头是我老伴送给默寒老师的,由于是禅香木的枕头有异香,埋在土里香味就更浓了,所以每次下了雨总是会有野狗到这里来捣乱。为此,黒木日几乎杀光了方圆十里之内的野狗,不知道这只狗是哪里来的。”

“就只有一个枕头吗?”

“还有一个草人,草人是魏先生亲自在各个山头上拔的草扎的,写着杨老师的名字,这样草人就能成为他的替身,让他的灵魂有个归宿了。”

我默默地看着已有点腐朽变烂的木匣子,真的怀疑默寒会在这个地方?

石老汉开始给木匣盖土了,他要把那个被狗刨出的洞埋上。我抓住了石老汉的手,脱下我的外套盖在了那个冰冷的木匣上,如果那真是默寒的归宿,我不希望他再受冻,然后我们一起动手重新复原了那个小小的土堆。

黑木日回来了,他在肩膀上扛着一条鲜血淋漓的黑狗。走到河边,他把黑狗扔下,在河水里洗了一把脸跑了过来。上坡时他很是灵巧,几个蹿跳就到了我们身边,上来后他也不说话,只是帮我们堆着已经成形的坟堆。待石老爹停下手来,他也就停了手,蹲到石老爹跟前,抽出一根烟给石老爹点上,然后他自己也点了一根烟抽着。我和蒙蒙也开始在坟堆前烧起了纸钱。

抽着烟,石老汉突然问黒木日:“你把那条黑狗杀呢?”

“杀了!”

“你可知道那是大峪村村支书家的狗,他可比他的狗凶多了,你娃要小心。还有他那个整天无所事事的儿子,总是惹是生非,打架拔毛的,你可要小心。”

黑木日嘿嘿一笑,说:“怕他个球!我煮他的狗肉,他还得给我送来锅和调料,你信吗老爹?”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看我们都不信,于是走到我们跟前,拿起一叠纸钱,也跪在坟前烧了起来。

“你们可能没注意到,这条黑狗只有一个耳朵,另一只耳朵是被我上次割掉的。我割了黑狗的耳朵后,那王支书还带着他的儿子来找我算账,让我给打了一顿。王儿子还要反抗,我把他的头压到大石头上,拿着一块鹅卵石就要砸下去时,那王支书就给我跪下求饶了。不过现在,那王儿子跟我关系还不错,经常过来找我喝酒。”说着话他抬起头换了一口长气,顺带着呼出一口烟来,又觉得不过瘾,连着猛吸了几口嘴里的香烟,直到嘴边只剩一截烟屁股了,才把它吐到了一旁的地上。

这时想起石老汉先前说的‘三年时间’来,于是又重新问他们。

石老汉说:“我们在这里为默寒老师埋了衣冠冢后,黒木日说他要为默寒老师守孝三年。原本大家都以为他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真在这里守了三年孝。后来有人开玩笑叫他‘孝义三郎’,却没想到这么一叫,好多人都知道了金山县有个‘孝义三郎’了。”

我们都“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泪眼都来不及收去。抬头望一望天,西北的天和山一样,全都是那么的壮阔。我坐在坟头前的石崖上将双腿垂在天空里,能够看到远处山湾里开的像河一样的赤金色的油菜花。那青苍的山没完没了,转过一弯,还是一弯。

在纸钱要烧尽时,黒木日又哭了。到现在他还没有起来,还跪在坟前哭着,他把头埋在地上,声音通过大地的反弹显得嘶哑而吃力。石老汉和蒙蒙去河道里手忙脚乱地烧着纸房子,一只老鸹站在河滩里那棵白杨树的稍子上,寂默地望着地上发生的事情。

纸房子烧尽后,我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无力感。我的心彻底空了,那种在路上还抱着的万分之一的希望现在是彻底的破灭了。我的默寒真的不在了!真的不在了!以后,我也只能通过埋在土里的一个草包枕头去怀念他了......

默寒,你真的不在了吗?

泪漫湿了我的双眼,漫过了我眼前那一座座青苍的山。

唉!这世界,真是个花自飘零水自流,一世相思,两世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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