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阿济格与多铎兄弟各提劲旅要踏平江南并剿灭大顺。此时李自成做什么呢?却说自从撤出西安后,自成手下犹有十三万马步军,若布军于河南一省,据两三座坚城,当其中一路清军,未必不能有所为。
可惜河南乃三方交界处,豫北是清军,豫东尚是明土,中间多有豪强杀大顺官吏归明的,自成以为此是易受困之处,不肯留驻河南。又闻着多铎、阿济格都要取道河南,心知不妙,乃率军南下,欲入湖广。
湖广大部其实都是明军所控。只有北部襄阳、承天、德安、荆州四府为大顺所据,当初自成大破孙传庭前便在此设官定制了。
牛金星进言道:“河南恐不能守。不如尽收河南之兵,退保荆襄。荆襄有我精兵七万,又是阻北、东下的要地,进退可以自如。”自成道:“清军兵速,不可尽撤洛阳等处驻军。荆襄自是好退处。”
不想顺军尚未离开河南邓州,多铎已遣前锋固山额真图赖领精骑一万追至。自成大惊,急使刘宗敏、田见秀领军御敌。自己带老营先退。
宗敏与见秀头皮俱发麻,无奈何引两万骑兵来战。从午至黑,顺军渐渐不支,两将败退。图赖恐孤军深入误中埋伏,下令勿追。
自成心中稍定,叹道:“朕起于陕西,兴于河南。今已失去陕西,又狼狈退出河南,脸面丧失无余。悔当时不听刘鼎之言,聚兵于山西与满夷决一雌雄。”
不说自成悔怨,单说刘鼎刘更生的行迹。
原来李自成弃守潼关之时,刘鼎已心生离意。当顺军撤离西安,刘鼎孤身一人离营北上。行前留书一封于侍从,令其保管。侍从见他一日夜不归,遂将书报于自成。前已述及。
刘鼎改名乔装,一路过山西、直隶,重归北京城。他的心思,此时都在妻苏氏和一双儿女身上。
而此时之北京已不是先前的北京。拖着大辫子的旗人在街上横冲直闯,汉人纷纷避让。而听着这些辫子言语又有些十分如老北京,或者带着山东、山西等处口音,只略略蹦出个满语词来,刘鼎不禁齿冷。
待行到自己的居所,已是被满人占了。又寻到城南的溪边老宅,木屋前花艳鸟鸣,蛛网密结,只是门掩着,见不到人。刘鼎诧异道:“我离前特嘱咐她携儿女来此暂避,为何不见呢?此偏僻所在,难道清兵来过?”转了数圈,唤了多声“珍珍”“己儿”,并无一丝回应。四面又无邻家可问。刘鼎喟然长叹道:“我原信奉白乐天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余身’,如今,兼济不得,独善亦不成了!”砸开门来,看着屋内光景,不过桌椅瓦罐诸物,积满尘泥,几乎未曾动过。刘鼎从内室取出一口钢刀,以衣角拂拭,借窗光视之,灿然生光。乃用行囊装了,负于身后,黯然退出。
如今要去哪里?又可去哪里呢?北京城里,可有故友了?刘鼎左右思量,心中终有了一个去处。
于是径直朝城东而去。一路多有清兵盘查,刘鼎小心躲过。到得一座小桥边,只见一个瞎子摆了八卦图替人算命。刘鼎快步走过,忽听后面有人喊他道:“刘更生,往哪里跑?”
刘鼎吃惊不小,转过身去,见四近并无他人,只有这个瞎子,急道:“你不是瞎子?如何识得我?快照实说来,不然休想要活命!”
那瞎子呵呵笑道:“你不要着忙。是我。”即除了眼罩,把衣冠整理,站起身走近。刘鼎仔细相瞅,喜道:“朝圣,是你!”走过去,两人张臂相拥。
原来是苏珍的堂弟苏朝圣。刘鼎拍着他的肩,问道:“你如何在这里扮瞎子?胡子拉茬的。珍儿在哪里?”
朝圣低了头,叹息道:“哥哥,莫急。且听我细说。你随李闯走后,十分出名,清人着力拿你亲人。姐姐和孩子不幸被清将济度所捉。我自身难保,相救不得,只得逃到此偏僻小镇,扮作瞎子,苟且偷生。不意哥哥终究是回来了!”
刘鼎吁叹道:“是我对不起珍儿和儿女,也连累了兄弟你。如今闯王大势已去,我徒留无益,又担心她们的安危,所以潜回来。”复咬牙道:“济度,是什么东西?”
“我打听得他是满洲郑亲王济而哈朗的次子,年有二十三四,随多尔衮入的关,十分能战。大军出外征讨,多尔衮令他留卫京师。如今是与其父济而哈朗同住在新建的王府中。哥哥,有何打算?不如先往我住的茅舍中去。”
刘鼎看着朝圣道:“兄弟,委屈你了。他有兵在手,我也不知所措。且去一所寺庙中避避,方丈是好人。你处我下次前去拜访。这里有些银两,你拿去用。”
朝圣推辞不过,收了银两,两下叙别。
刘鼎心里七上八下,七荤八素,恨不得抽出刀来舞一段,泄泄郁气。乃高吟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土兮守四方。”
待行至普惠寺前,整整衣冠,敲几声门。里面应道:“来了。”即有一个小沙弥开了门,看着刘鼎道:“施主,今日不受香,你来有何事?”
刘鼎道:“我是你们住持的老友,特来相见。”小沙弥不信道:“施主这么年轻,怎么会是方丈故友?”刘鼎道:“我不是官府,内中莫不是藏着什么人?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半年前的左不渝来了。”
和尚答应着入内,须臾出来说道:“住持有请。”刘鼎踏入,由和尚引进一间内室。就见住持大德禅师一人坐在蒲团上,见他进了,方才睁开眼。
刘鼎急忙施礼道:“大师,莫怪。我不是左不渝,我是方以智和左不渝的相知,姓刘名鼎,字更生。冒昧前来,还望见容。”
住持微微笑道:“阿弥陀佛。我知你不是左施主。左施主本居南方,既逃出北京,如何会回来?刘鼎,老衲问你,你不是降了李自成吗?回来寻亲?”
“大师知我。我本想做个济世之才,不想满清猖獗,大顺已一蹶不振。我不舍妻子,特回来寻她们,寻到了当入山林中,隐姓埋名,清淡度日。可怜妻儿俱被清兵所获,生死未卜。刘鼎别无去处,还望大师垂怜,容我暂且寄身。”刘鼎说的真切。
住持叹道:“明祚二百七十余载,一朝崩决。老衲虽出家人,亦为之感慨。施主欲为开创之功,本也无错,只大明尚有半壁江山,能为中兴之业,也可流芳百世。至于清人……”住持摇头不语。
刘鼎心中凄清,说道:“更生幼读《晋书》《宋史》,未尝不叹息华夏沉沦,胡马纵横。想我大明太祖皇帝出身微末,而终逐蒙人,复中华,虽秦皇汉武,不能过也。其艰过汉高,功逾隋文,智并唐宗,雄赛宋祖。民受其惠至今。我非不愿尽心于明,只是大顺有鼎革之势,同为汉人,我以为助之可使黎民免遭战乱之苦。若是满洲,虽取我头,也不降它。”
住持接过来道:“满人初入北京,即强要汉人剃发易服。老衲闻宋时金兵入据中原,亦有此令。只是官民汹汹,畿辅不稳,那摄政的多尔衮方才收回成命。又有圈我汉人之地以肥旗人的,人皆敢怒不敢言。悲也夫!”
两人相谈许久,刘鼎乃知方丈非置身红尘之外,亦有心于家国大事。遂道:“大师,刘鼎如今误家失国,请大师指点明路。”住持说道:“老衲愚见,刘施主不如在此落发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