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法于是在高杰营中留宿。高杰款待殷勤,早晚都受可法的教诲。部将李成栋觉得诧异,大帅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史可法一个半老头子文人束缚住了?遂在私下里问高杰:“伯爷,成栋不明白了,他史可法在朝廷不过失势之人,在外督军又无几个亲兵,咱兵强马壮,您何必对他恭恭敬敬?”
高杰答道:“我不是怕他。皇帝是我立的,我都不怕,当然不会惧他史可法了。但他的声名朝野称颂,我自己观之,确实是个正人,对我又十分诚恳,不比那些寻常官吏,要么自以为是,要么溜须拍马。所以我才格外敬重他。”“伯爷此话真诚,成栋明白了。”
又待了一日,可法对高杰道:“我思前想后觉得不妥。这里是你的驻所,黄得功自然不肯轻来;若来,即领大军,彼时稍不言好,或恐兵戎相见。不如本部请你们来扬州,我好替你们调停。”高杰听了,点头道:“也是。”正说话间,有兵卒慌忙来报:“黄得功领精兵两万,汹汹杀来。”
可法又是一脸惊愕。这几日他受的惊吓已经很不小了。高杰比较沉稳,吩咐李本深、李成栋道:“速去点兵,列阵相迎。”两人答应了要去,可法急忙止住,“若如此,是无和议之心啊,得功必恼。”
“和议也要,备战也须。”高杰说道,“快去。”当时营中布出两三万马步军,高杰不着铠甲,骑马立于阵前。后面跟着十数员部将却都披坚执锐。
可法上前说道:“我自去见靖南侯,让他去扬州和解。你万要稍息。”带着史徳威,两人并骑前行。高杰令兵士暂且收住。
不久,德威回报高杰:“督师已与靖南侯往扬州而去。要伯爷您约退大军,亲入扬州城相议。”
高杰笑道:“黄虎子亦听督师的话呢。”当时领大军往趋扬州。将到时,打探得黄得功只留两千人在西城外,遂令李成栋率两千人随自己往东城去。李本深领大军先回。
到得城外,里面可法派人接入。高杰只带了成栋等十余名亲随,其余人都留在城外。
行到督师府前,可法已在门外迎候。高杰见可法还是满脸的严肃,问道:“督师探得他的口风没有?”可法朝里看了看,答道:“十分气忿,所以你须沉住气,好言相宽。”
“高杰平素豪放,岂能为一个黄得功折了面子?”不论文人还是武将,亦或是平民百姓,谁个不要面子?“就当是为我,为大明好了。”可法此时却顾不得要什么面子了。
两人穿了前庭,进了内里大院。就见黄得功头戴狮子盔,身罩鱼鳞铁甲,目射凶光,手提一根四五尺长的钢鞭。
高杰见了吃一大惊,正欲后退,瞧见那黄得功身边只有两个小校相伴,并无田雄、马得功,更无黄三拳,才定下胆迈进去。
史可法忙道:“虎山,英吾不曾着盔甲,他是真心来与你议和,你也放下兵器吧。”黄得功不应可法,瞪着高杰厉声道:“高贼!我与你本无仇怨,你为何要害我?”
高杰谨慎的陪着笑,“黄帅,我是听了三岔河守备误报,以为你领兵来袭我,才做出此举呀。”黄得功冷冷道:“我只有三百骑相随,你部下难道是瞎子?我损了兵士,连坐骑也中箭而死,幸而抢了一匹马逃出来。我若死了,哪里还用听你解释!你又亲率部众往攻我真州,幸有我侄儿在,不然岂不让你得逞了!”
高杰收了笑,“你既然没事,又何必得理不饶人。我部下损伤更重呢。”
“罢了。多说无益。今日督师在此,我与你若交兵,是坏了朝廷纲纪。我愿与你单打独斗,死生由技,你敢吗?”黄得功很快亮出了底牌。
高杰涨红了脸,说道:“高某出生入死许多年,难道怕你不成!”当时从亲兵手中接过浑铁棍,对李成栋道:“你且看我本领。除了他,咱再挥兵取了真州。”
史可法呆了一晌,急切道:“不可不可。两位将军岂能以性命相搏?”
黄得功道:“督师快到一边去,刀枪无眼。”高杰道:“督师,我今日不与他分出胜负,从此不能在军中立足!”
说完话,两个人走到院中,一个舞鞭,一个抖棍,一个圆睁虎目,一个摆开鹞身,一触即战。黄得功忽然道:“高贼,你敢藐视我?”高杰道:“怎么?你想怎样?”
得功道:“你借部下的盔甲用。我不想占你便宜。”高杰道:“老子风发的很,穿甚么甲衣!”
得功道:“我亦脱了它去,免得你死了不服。”当即丢开鞭,扯下甲,弃了盔,束一束牛皮腰带,拿起槊道:“来!来!”
高杰发一声喊,声如奔雷,双手举棍一个跃身猛砸。得功亦发一声吼,状如海啸,横鞭力接。硬物相撞,咣的一声响,两人手中觉麻,各自退后一步。相互望了一眼,又厮杀一处。
黄得功膂力千斤,招招沉重;高英吾沙场惯将,步步踏实。一个咬牙,挥鞭挟风;一个咧嘴,运棍成扇。两人使劲平生本事,对决分外精彩。
李成栋等都在旁边鼓噪喝彩,可法却无心看他们相争,只恐伤了一个都要引起纷乱。因此不住声的叫:“两位俱是好本事,大能耐,何必拼个你死我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要斗了,不要再斗!”
任他喊痛了嗓子,高、黄二人也不睬他。可法又不敢近前,也不好让兵士上前分开他们。看着史德威道:“可如何是好?”连声叹息。
德威、升之、方域三人面面相觑,也惟能随着叹气。
两人越斗越来劲,招越出越狠,分明想致对方于死地。相搏有近半个时辰,正当可法一筹莫展之时,外面忽然有人来报:“朝廷遣职方郎中万元吉携圣旨前来。”
可法大喜过望,道:“吉人来的甚好!”对高、黄道:“两位将军请少歇。先接了圣旨吧。”高杰方才与黄得功住了手,都汗淋淋的,看着门径。
就见万元吉拱手走入,笑着道:“两位大帅可巧都在呢。皇帝有旨给史督师,亦是给你们的。”
可法等都跪下,万元吉于是开卷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靖南侯黄得功与兴平伯高杰因隙生怨,以至兵刃相接,此乃亲者所痛,仇者所快也。朕心忧惧,不得平息。敕令江北督师史可法晓以大义,解以善德,勿使四镇相争,自毁长城。靖南侯被兵遭创,朕赏以黄金五百两,绢帛一千匹,以慰其心。兴平伯虽兴兵在前,念其为国家大将,当以平寇之功为抵。钦此。”
三人站起,可法接过诏书,转由史德威接过。可法乃与万元吉相拥,说道:“吉人,许多时不相见,你从天而降,喜煞我了。”
万元吉道:“史大人,某来见你,何尝不喜呢。”
当时两人说了数句话,高杰与黄得功只在旁边站着。
这万元吉在明末也是一个有名有事迹的人物。他字吉人,江西南昌人。天启五年进士,任潮州推官。后来剿寇督师杨嗣昌赏其才,荐元吉为大理寺右评事,军前监纪,倚为左右手。元吉驰驱兵间,一日不曾安枕,诸将皆悦服。便是当时的援剿总兵左良玉亦十分敬重他。
万元吉乃对高、黄施礼,说道:“两位都是国家支柱,江北安危,关乎全局,此正当和衷共济,不可意气用事。”高、黄二人都还了礼。
“所言甚是。你若不至,局面已收拾不来。”可法看着万元吉不解,说道:“他们要决一生死。可急坏了我。”
元吉笑道:“切磋则可,生死不能相轻。”
高杰心自思量:这黄虎子神力更胜于我,倘缠斗下去,我恐吃亏呢。皇帝虽赏了他,也没罚我。乃哈哈笑道:“人都道黄虎子天生神力,本领高强,果然不假。”黄得功亦笑道:“翻山鹞也不是浪得虚名,棍法烂熟,我都找不着破绽来。今日我们暂且打住,下回再分高低。”
“还分什么?”可法又急了,“两位武艺,世间罕有。此是我大明之保障,以后不可再轻易相比。”高、黄与万元吉都微微笑了。可法随即吩咐摆下酒宴,与三人接风。高杰与黄得功暂且口上言好。
送走高、黄之后,可法的心才稍稍安定些。万元吉也辞别了可法,自回南京复命。朝议以为万元吉能和诸镇,弘光遂擢升元吉为太仆寺少卿,监视江北军务。元吉乃往来四镇之间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