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五月十六日。
几人的泪不禁下来了,不渝叹息道:“出时指望做出个事迹来,归来却是无比落魄!都无颜见史伯父了。”
以智道:“归来就好。山河破裂,此处还有半壁江山。”
吴易想着家乡的好,辞别了众人,自己去寻一个旧相识,预备借些盘缠回吴江去。以智道:“我们去见史大人。南京城史大人是第一个主事的人。”不渝、家玉、同敞都无异见。
不渝大略还记得路径。几人来到史府门外,不渝上前通禀。看门人见几人形容困乏,衣着无色,十分不以为意。
不渝道:“我是左贯之,你倒忘得快。”看门人仔细打量,慌道:“是左公子?下人眼拙,这就去给您通报。”
须臾,史可法携着左升之出门来,可法一脸的忧郁,看着左不渝,颤声道:“不渝贤侄,你可回来了!”不渝答应着,上前做躬。可法拉着不渝的手,使劲的捏着,一面端详不渝上下,叹道:“让你受苦了。京师沦陷,我甚担心你的安危。看你这样消瘦,伯父心痛。”
不渝也叹息道:“伯父,不渝无能,功劳未成,还使您担心了。”
左升之道:“兄弟,老哥对不住你。一同北去,却留你受苦。”不渝道:“兄长何必自责。你又不是有意的。”
当时不渝引荐以智、家玉、同敞。史可法十分高兴,说道:“就在昨日南都已立新帝。可法必荐各位于朝廷。”左升之是相识以智的,说道:“密之,咱们又能切磋了。”
史可法将几人迎进去,吩咐给他们沐浴更衣,又令摆下宴席接风。不渝道:“伯父有事就去忙吧。您是重臣,不要为我们耽搁时间。”
可法道:“贤侄识大体多了。伯父为你高兴。我是有事在身,回来与你们说话。”
却说晚间可法回府,酒宴上众人坐齐。不渝细看,除了升之、以智、家玉、同敞,多了两人。这两人,不渝都是相识的。一个史德威,他是可法身边的臂膀,可法无子,视其为己出。另一个便是在媚香楼李香君处有过一面之交的侯方域了。他与方以智倒是老交情,新近应他父亲前兵部尚书侯徇的引介做了史可法的幕僚。
史可法道:“天下变故,先帝蒙难。你们几人不肯事贼,从京师死里逃生,可法敬重,来,我敬你们一杯酒。”端起酒杯,向几人示意,说完一饮而尽。
几人都喝了,不渝辣的直伸舌头。以智道:“史大人,恭喜你加官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可法道:“先帝殉难的消息传来,南京官绅无不流涕。国不可一日无主,文武大臣商议,老福王世子本神宗皇帝亲孙,先帝从兄,又寄居淮安,最宜继承大宝,所以拥立福王先称监国,昨日正式登基了。这个升之肯定已与你们说了。
可法虽被加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但圣上所倚重外是江北四镇,更在今日内调凤阳总督马士英入阁主政兼任兵部尚书,我已无能为也。”
张同敞道:“史大人为何自请外赴江北督师?马士英此人我们是知道的。他本营私小人,早年以御史身份巡抚宣府即假公献贿,让他任了首辅,天下不能归心。”
张家玉道:“史大人是左公高徒,且与流贼作战多年,得先帝亲擢为留都百官之首,如今不在朝中执方针牛耳,却外赴前线,此恐是下策。”
可法惨然一笑道:“你们所说虽有理,却不达实际。谁立新君,谁得势。马士英有定策首功,我却被他卖了!起初,我们东林人士都推潞王朱常淓为帝,马士英本已与我说好了,同戴潞王。谁料知他又和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总兵高杰、黄得功等人定立福王为帝!凭心说话,福王法统正而潞王德行高,此危难之时当立贤不立亲。福王既立,我有福王六不可立之书信在马士英手中,我之被动可知了。罢了,且将朝廷让给他。江北屏障之地,不可无重臣督师。所以可法自请赴北督师,新君已于十二日准许。再过几日,我收拾收拾就要北上了。”
不渝道:“伯父,江北诸镇跋扈,我等都有耳闻目睹。您去当约束高杰等总兵。免得百姓受苦,流贼得益。”
可法道:“我当以大义晓之。不渝,你和几位先留在南都休养,我会进言于上,让你们为朝廷出力。我身边带上升之、德威和朝宗就好。”
当晚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谈诉苦至深夜才息。
不渝回房,欲要脱衣休息。外面忽然敲门声起。不渝以为是下人,随道:“进来。”
门推开,不渝把眼来看,惊道:“伯父,这么晚了……”
可法道:“贤侄,伯父这些日子常睡得不踏实,你若暂无瞌睡,我们聊说几句。”
不渝道:“虽为国事操劳,伯父还要保重身体。我现在也无甚睡意。就是头上略略觉晕。”“你比以前能饮了。”可法说。不渝笑着。可法道:“说什么话,都不能离着目今的天下形势。不渝,你若身在承平之世,每日吟诗作画,倒也能得个风流儒雅的才子名号来。”不渝蹙着眉头,听而不语。
可法道:“伯父年轻时,家里穷的很,所幸读了书识了字,且考取了功名,不然我又不是武人的料,此生必将为生计愁。这些年来,我一直欲做个好官,造福一方。穷人才知百姓苦。现在回想来,我尚没有做到。可恨那流贼四起,费了我多少气血去剿,剿来剿去,又剿不尽。我真恐上负先帝,下愧恩师!至于危世中做大明的擎天柱,我心里其实是惧的。”
可法说了一阵,连连叹息,不渝随着咂嘴。可法道:“‘逃避固知非得计,圣哲从来只自强。’我虽非圣哲,也不能逃避。做不好,把命解上,庶几也可无愧!”
不渝道:“伯父不要这样说。说的我心中全是惧怕。大明不会有事,伯父也不会有事。”
可法淡笑道:“你们从兄弟三个,你最文弱。想你们出身宦家,不比寻常子弟,国家兴亡,你们都有责的。但,时局若不可收拾,你可潜入偏僻之所,小心躲避。切记我的话。”看着不渝哀愁的目光,复道:“这是最坏的局面。未必如此的。”
十八日,可法陛辞了新君弘光皇帝,二十日渡江往淮阳督师。不渝几人与许多官员都往江边送别。
书中交代,这江北四镇究竟何许人物?原来是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四人。高杰,前面早有说及,李自成攻入潼关,高杰率本部仓惶渡河蹿入河南、山东,一面派人知会凤阳总督马士英。马士英把高杰当作个宝贝,让其屯兵于徐州。
黄得功,字虎山,辽东开原卫人,祖籍南直隶庐州府,出身行伍,膂力过人。长期在江北、河南一带与张献忠等义军作战,平过叛将,论功升为庐州总兵官,加靖南伯爵。
刘良佐,字明辅,北直隶人,人称花马刘。与义军作战多年,也升为总兵官。原驻河南正阳,应马士英之邀进驻凤阳府寿州一带。
刘泽清,字鹤州,山东曹县人。前文已有述及,本无良文人,投身军旅,窃据总兵之职。
这四人,因为推戴福王做了皇帝,个个以为自己是皇帝的恩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而弘光帝顺水推舟,给他们加官进爵。全不顾他们大多是败军之将,仿佛尽有开拓之功了。
五月十七日,朝廷下旨封黄得功为靖南侯,高杰为兴平伯,刘泽清东平伯,刘良佐广昌伯。另有驻守武昌的左良玉拥兵自雄,号称八十万众。虽然没有参与拥戴,弘光哪敢忘了他一份,封他做了宁南侯。自此,五镇益发跋扈。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