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什么?男人大丈夫,不是要做出些大事来吗?你不望为夫为大明,为百姓立下功业吗?”升之义正词严,一阵训斥。雨棠默不作声,眼睛已是一片朦胧。
升之继续说道:“不要作出委屈的模样!我且来说与你听:
京师之外,哪里最重要?
自然是南都金陵。这里是太祖定鼎之所,又有阁部、重兵,大明欲复兴,必自南京始。我来这里投奔史伯父,愿精忠报国而已。”想了一想,补充道:“我的从弟左不渝在金陵待了将及三载,他拜在钱老名士门下学习诗文,我来这里就是寻花问柳吗?哎,别哭了。相公说你几句你就哭,我又没说错。”
读者定问,这左升之要投的史伯父是何许人?他的名字,看官们都是熟悉的,便是史可法了。可法字道邻,河南开封人,出身贫寒,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左安国的父亲左光斗正是史可法恩师。光斗屈死于狱中之后,史可法对恩师的母亲与妻子一直恭恭敬敬,对于左安国亦当作兄弟。安国的侄子左不渝便是由史可法的引荐才得拜江南大名士钱谦益作师傅的。
他先是在江淮一带与张献忠和革左五营等流贼作战。崇祯十六年七月,皇帝听闻史可法有贤名,遂拜他做了留都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是南京城中的显贵人物。当下左升之有意去投史可法也是自然之理。
雨棠抹了泪,黯然的望了左升之一眼,复把眼垂下。
花轻尘将眼凑近升之,娇声说道:“亲亲哥哥,你不要这般凶姐姐。你的壮志平常里不对我们女人家说,我们一时不知,你且见谅。夫君,你上回说,你这个弟弟拜了曾经的礼部侍郎钱谦益为师?”
“你知道的还不少呢。“左升之笑道:“此话听来顺耳。正是呢。我这个弟弟,连我都有些嫉妒他。他如何如何,我也不说,你见着便知。”
花轻尘疑惑道:“你的弟弟,总不过二十来岁吧,钱谦益应是不下六十的人了,还做他的老师?”
“你偌般聪慧,怎么竟想不通呢。这才愈见着我这从弟的光彩来。”
花轻尘思量道:“收个小徒弟则是了。可我闻着三年前这钱老先生还娶了新媳妇,竟是小他三十多岁的江南名妓柳如是呢。这是怎么一说?”
左升之笑道:“这我也有所耳闻。据说那日他遍宴亲朋于河滨,众人尚不知他娶的是谁家闺秀。不想翩翩画舫载来的竟是一个**,惹得群情激愤,以为他败坏了文人的风格,都要打他。钱谦益已是走上了船,众人于是一齐朝船中投掷石块,那光景煞有趣的紧。柳如是且与老钱相拥着笑呢。”
花轻尘道:“老头子娶了名**,我看是众人心里妒忌。难道只许男人玩弄风尘女子,就娶不得吗?”
左升之道:“一语中的!娶得娶得!就是他们嫉妒。他们一是无那资本,二是无那胆量。想我娶你的那日,多少官绅名士不瞪大了眼睛,他们心里可是痒着。”
原来这花轻尘本是西安府的名妓,声闻陕、晋,色艺俱全。左升之当初娶她,也颇费了一番周折,这里不表。
她说道:“柳如是姐姐我心里一向佩服她紧,有才华,有性格,有识见。钱牧斋名声大则大,我只为柳姐叫亏呢。哪里如嫁个郎君般的青年才俊相配呵!”
此话说得左升之眉开眼笑,搂紧了她的身子,连在她脸上亲了两下。
一旁的卢雨棠如被他们遗忘了般,视而不见。雨棠自己看着窗外,动也不动,仿佛将这个世界遗忘了。
应天府,到了。
观过金陵的繁盛,是很难联系起中原的残破的。六朝兴亡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惟有清词丽句依然在拨动着世人之心。一处遗迹,一则典故,一段佳话。拾起吴砖,方寸见出沧桑;绣个锦囊,针线寄出相思。
城东乃是明初皇城,森严肃穆。北城驻着官军,接近不得。城南和城中密集着官员和勋臣们的宅邸,富丽堂皇。旧城之中,从北面的北门桥到东边的大中桥,南边的聚宝门,再到西边的三山门,车马攒集,物阜市喧。其中有十八处坊区,分门别类,如“织锦坊”“弓匠坊”“银作坊”等,颇显繁盛。
左升之一行人极是兴奋,暂抛却了跋涉的劳顿,从主街穿行了一遍。花轻尘又拉了卢雨棠下了车,采了些胭脂水粉,左升之则向人打听了史可法的府第所在。
当晚,几人在城南觅了家客栈歇下。
第二日一早,左升之梳洗冠带毕,便一人来到史可法府上。先向门卒递了名帖,不一会里面传出话来:史大人有请。
左升之打起精神,昂扬的迈进大门去。
行过一段阔绰的砌石路面,进入了正堂。堂上无人。左升之垂手立着,见正面悬一副泼墨山水画,孤峰独峙,云雾缭绕,至于何人所作,落款却不了然。两只近人高的青瓷花瓶分设门的左右,一只偏黑的紫檀方桌两侧各置了两把红漆柏木靠背椅。
左升之看着雕花窗格,觉得要比自家的孔大一些。史府管家出来,做个礼,说道:“公子,请坐下歇息会。尚书正与数位大臣议事。”升之答礼道:“多谢通传。”
等了近一个时辰,不见史可法出来。升之的瞌睡却先来了,不禁闭着眼打盹。此时外面响起一个浑重的声音:“贤侄来到,未能远迎,见谅见谅!”
左升之的头脑霎时清醒,赶紧起身迎出去,叫声史伯父,“侄儿岂敢让您迎接!”
只见史可法年约四十五六,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身着圆领宽袍,腰挂佩玉,微微眯着眼。那布了一半皱纹的脸上渗出一片干枯的笑。
当时左升之做了长揖。史可法拍住左升之的肩膀道:“数年不见,贤侄愈发神气,伯父我是垂垂老矣!”
左升之淡笑着摇头,“国家内忧外患,伯父几年剿贼不息,自是劳苦。但您正当盛年,乃南京城中一柱石,何老之有呢!”
两人走回室内,早有仆人重新端茶递水。史可法未语先叹,问道:“西安那边怎样了?百姓还安定吗?”
升之低了头,用手掩了面,做出难过的模样说道:“闯军在河南破了陕军主力,全陕震动。西安其实有些人心浮动。但孙督师已退往潼关镇守,胜负犹在未定之天。”
可法愁眉深锁,抿了一口新茶,缓缓道:“起初以为他会来攻南京,但却奔西安去了。我原曾在西安做过推官的,当时随洪总督打过流贼,后来来了南直依旧剿贼不息。”
升之见史可法沉浸于回忆中不说话了,等了片刻,小声道:“父亲送我和妻子出来,说史伯必是可以依赖之人。”
“哦?这还用说吗?”可法听清了升之的话,动容道:“你与不渝都如同我自己的儿子一般,只管放心留下。待会我让人取了你的行李,在我府上安排你和妻、妾住下。不过如今时事艰难,公务繁忙,我也不得空一直陪你们,你可以去看看你的弟弟并多往南京名士处拜访。”
左升之点头道:“伯父说的很是。小侄怎敢要伯父相陪?我与贯之弟已经三载不见,正要好好叙叙。”
史可法微笑道:“他却住在郊外,有一阵子不来见我了。我思量你的文章应比当初有精进了吧?”
左升之干笑道:“有,有。”可法道:“既如此,你和不渝各写一篇策论来,不要长,要务实,河南全省已失,形势恶劣,名字就叫《论御贼灭逆之道》好了。”
看着升之面露难色,可法说道:“你们的文章若做得好我会呈送南京吏部,欲为你们谋个进身之道,也好使你们为朝廷效力。”
升之听了,笑道:“伯父说的是,侄儿谨遵善教。”
隔了一日,升之对妻妾道:“我今天要去看我的从弟。他一人住在城郊,你们同我去。”花轻尘看着窗外,说道:“相公,今天分外的冷,不如改日吧。”
升之摇头,“不是这个理。我昨个就说今天要去,路又不是不通,又无别的事故,所以必要去的。”花轻尘笑着道:“如此,当然是依着相公了。妾和姐姐也好看看叔叔。”
时间已近隆冬。郊外的风无忌的吹着,卢雨棠与花轻尘已是带上了暖耳。三人坐在马车上颠簸着向城东行进。一条小溪呈在他们的眼前,清澈见底,水荇惟有根,草木皆素妆。
小溪的转弯处,建有几间竹木房间,倘在夏日必能见着韵致来,只是冬天却只让人觉得萧瑟与落寞。
升之有感而发道:“我从弟天生是个爱静的人。我观他的居所布局,颇似桐城老家。又未娶亲,难免思念家乡的。”
三人下了车,推开篱笆门。内中一个老仆闻声而来,见了左升之,仔细打量后,忙向居室内喊道:“少爷!升之公子来看你了!”
左升之在前,呵呵地跨上了竹板地面。内室的门开了。站出一个人来。
不知此人状貌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