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无风,有雾,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推着一辆板车,车上躺着六个人,六个死人!
老人已经很苍老了,手脚都已经变得又细又朽,就好像糠掉的萝卜,脸上也已经出现了斑点,并且再也消不下去了。
这个活人,比死人更像死人!
至少那几具尸体还是年轻的,有的甚至还有一点温热。
不过很快就被这寒冷的早晨夺去了仅剩的温度。
老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这双腿,要想把这六具尸体运回义庄,需要很久,更何况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了。
恐怕需要到晚上,才能把这些尸体运回去,然后掩埋。
这又是一段不少的时间。
因为老人每挥动三下铲子,就需要休息一会,何况他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睡着,等到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人间,哪里是地狱。
天还早,可是他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
路还有些湿润,小草上还沾着昨日的露珠,远远看去,天地之间都是白蒙蒙一片,仿佛一切离人都那么的遥远,遥远到不复存在。
到了中午,老人就坐在地上,吃几口硬邦邦的饼,然后喝一口水,休息几刻,继续赶路。
今天可以多休息一会,因为老人早到义庄片刻,对于他而言,眨眼之间的睡眠都是珍贵的。
义庄已经破败不堪,遮不了风挡不了雨,在哪里都没办法睡好觉,除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铺着柔软的棉被,四方都严严实实,密不通风,只要再把盖子盖好,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能扛得住。
这个地方就是棺材。
按照规矩,无人认领的尸体经过仵作验明正身之后,确定了死因,然后放到义庄停尸七天,如果还没有人来认领,那就埋在义庄后面的地里。
这个义庄也不例外,但是后来翟义门和狂雷门打起来之后就变了。
这里埋着的不再是普通枉死的人,更多的是武林人士,他们全部都是战死的,但却连个名讳都没有,或者没有人记住,然后就那样草草死去。
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
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义庄也装不下,所以后来的人干脆直接埋掉,也不用仵作验尸那么麻烦了。
而这六个人就是如此。
他们先前有的是翟义门的,有的是狂雷门的,生前如此敌对,可到最后都要埋在同一片土地上。
这难道不是一种笑话?
又有谁能说这世界不是一个笑话?
老人已经开始挖土了,过了很久,也不知道是多久,月亮已经升起了,坟墓已经挖好了,死人已经被倒了进去。
然后老人去热了一碗粥,喝到肚子里,他立刻恢复了力气,然后开始填土。
又是很久。
等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在黑夜当中,人们总能想到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比如鬼魂,幽灵,僵尸。
可是在这里,在老人眼里,却统统只是笑话。
老人已经快八十了,鳏居在这里,是里长看他可怜,给他安排了这个差事,工钱不多,但足以养活他自己。
他在这里待了有二十年,见过的死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种死亡的模样他也都见到过,比如吃饭噎死的、洗澡淹死的、喝多醉死的、和老婆吵架一气之下上吊死的,甚至还有的人身强力壮,躺在床上睡着觉,第二天就死了。
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鬼魂和幽灵,僵尸更是无稽之谈。
但他还是很尊敬死人的,也尊敬相信鬼魂的人。
因为在他看来,一个毫无敬畏之心的人,绝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躺在棺材里面,沉沉睡去了。
这棺材还是他辛苦攒钱买的,他每天都睡在里面,或许有一天他再也醒不过来,也少了许多麻烦。
按照往常来说,他就会一直这样睡到天亮,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同以往。
他耳边竟然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响动,他摇了摇头道:“又是老鼠。”
可是细微的响声越来越大,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清晰的仿佛就在眼前!
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他顿时想起了所有关于鬼怪的传闻!他克制自己不要去多想,但是他又不能不去想!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义庄。义庄是什么地方?是死人的家!
这里埋葬了形形色色的尸体,他们也将形成形形色色的鬼怪,或许就有传说中专门吃人的僵尸!
老人的冷汗忽然流了下来。
虽然他知道自己会死,但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死法!
嗤、唬、噗、嗤、唬、噗……
接连不断的响声传入老人耳中,这种声音何其之耳熟,仿佛就在刚才他还亲耳所闻,但现在却又记不起来了。
忽然,老人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刨土的声音吗?
难不成真的有僵尸要从土里爬出来了吗?
而且这声音越来越快,很显然,它们已经快要出来了。
就在此时,老人的惊恐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好奇,他想:如果能在临死之时,看一眼从没有人见过的东西,那也值了。更何况这世上有鬼魂,那我死了也可以成为鬼魂,那六道轮回也就成立了,说不定还有来世。
说不定来世自己不再是个鳏居的老人。
他打起精神,从棺材里面爬了出来,提起一盏气死风灯,悄悄来到义庄的后院,向外面看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最让他痛恨的事情!
在月光掩映之下,一个身影在拿铁锹探索着什么,很显然,他是在盗墓!
这里埋葬的一些人也不全部都是穷苦人家,有些甚至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只不过有的死的太过于蹊跷,太过于离奇,让他们的家人感到了恐慌,所以不准备埋到祖坟,而是送到义庄来处理。
毕竟是富贵之家,陪葬的东西也是不菲,有的即使是老人看到了也会心动。
可是他却可以向天起逝,若是擅自拿过这些陪葬品,那就让他死了之后都没人知道,更没人埋他!
他这一辈子最恨的也就是盗墓的人,人都死了,还要打扰别人,偷拿别人的东西,这种人简直是缺了八辈子的德!
老人顿时想起来了自己的职责,自己是看护这些尸体的人,怎么能让别人盗掘呢?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抄起一根木棍就冲了上去道:“你这个该死的盗墓贼!我打死你!”
可是老人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武功,而且不弱,这人只是用了一招,老人瞬间倒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了墙上,进气少,出气多,眼看就要死了。
“多管闲事!”这人冷哼一声,继续盗掘。
“盗墓贼,下十八层地狱的家伙!”老人捂着胸口,喘着粗气道:“死了之后也要被别人挖出来,曝尸荒野!”
“敢骂我!”那人显然动怒了,一转身,从袖子里取出一柄短剑道:“还是你先下十八层地狱吧!”说着,短剑已经扬在空中,在月下,在老人惊骇的目光之下!
可就在那人往下刺老人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道从一侧冲来,猛击他的胸膛,短剑也飞了出去,落到一个人手中。
风继续吹,草缓缓摇摆,云彩还在迟迟行走,月还是那么的皎洁明亮。
来的这个人不高也不低,身材不胖也不瘦,头发如同枯草一样,胡须也像是被驴啃过的草地,参差不齐,眼神深邃而有光芒,如果只看他的眼睛,你会认为他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剑客,而不是一个穿着一身已经略微破败的灰色衣服,甚至有些发臭的流浪汉。
他没有行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背后那把伞,还有他左手的那柄短剑。
他低吟的声音格外的沉重,仿佛力有千钧,掷地有声:“要么滚,要么,死!”
盗墓贼好像是舍不得什么,看了看墓地,决定放手一搏!
于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还没等动手,天边忽然飞来一道白虹,就好像一缕月光一样射在他的身上。
可是月光伤不了人!
他的右臂被短剑牢牢钉在了地上,他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看,然后才发出杀猪一样的喊声:“啊!!!”
那个背着伞的中年人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盗墓贼的心上,让他肝胆剧裂!
盗墓贼一咬牙,左手握住短剑,拔了出来,然后掷向老人!
老人此时已经毫无力气,就连动一下手指头都是十分困难的,想要躲避短剑,根本不可能!
背着伞的中年人向后一撤,握住了短剑,救了老人,但却让盗墓贼跑了。
中年人看了看盗墓贼跑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老人,最后蹲下身对老人道:“老人家,你忍着点,我帮你疗伤。”
“没用的,年轻人。”老人此时忽然有些异常,异常的兴奋,好像忘掉了痛苦道:“我已经没救了。”
这是回光返照。
中年人叹了一口气道:“老人家你可有什么事要办得吗?我或许可以帮到你。”
“我只希望你能把我放到棺材里,埋在地下。”老人慢慢合上了双眼道:“还有,我叫罗老七……”
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天亮了,在许多旧冢当中又添了一座新坟,前面的墓碑只是一块简易的木板,木板上写着“罗老七之墓,无名人立”的字样。
罗老七好幸运,因为有许多人到死都是寂寂无闻的,而他却留下来了自己的名字。
中年人显然在这里站了许久,但是某一瞬间他忽然顿悟了,移动着僵硬的身体,发出“格格”的响声,然后在义庄里收拾了一下,坐在当中,守着死人,等着活人。
里长每隔七天都要来看一看罗老七,以免他死去也没人知道,终于这一天,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里长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两天前。”
“可有痛苦?”
“有一点。”中年人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妥,然后又道:“我不是他,我不知道。”
“总之他也是解脱了。”里长叹道,语气中有些轻松,他在替罗老七感到轻松:“不过找下一个看守这里的人就有些麻烦了,好多人都觉得晦气,不肯做。”说到这里,他又替自己担忧起来。
“我可以继续待在这里。”中年人坚定地道:“我喜欢这里!”
里长都看呆了,竟然会有人愿意当一个看守墓地的人,这人莫非脑子有病?不过他没有明说,从侧面敲打道:“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不能拘束在这里,更何况你的家人不一定同意啊!”
中年人沉默了,里长以为他改变了心意,可是没想到他却缓缓地道:“我没有家人。”
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慢,足以让里长回味许久的了。
原来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里长轻声一叹,把义庄的一副钥匙给了中年人道:“那你就住在这里吧,什么时候想走就来找我,我住的地方不远,向南去十里就是了,你的工作就是负责押运尸体,到时自然会有人找你联系,我每隔七天会来一次,你想要什么就和我说,能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尽力办到。”
中年人接过钥匙,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啦。”
“对了。”里长笑道:“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无所谓了,名字只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可有可无。”中年人也笑了,笑的极为凄凉,极为沧桑:“你若非要叫我什么,那就叫‘守坟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