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似乎在痴人说梦。
李有财惊讶的盯着白衣男子。
“你不信?”白衣男子问李有财。
“我信。”李有财叹了一口气。
白衣男子的脸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缓缓从鲁大夫两人身旁走开,毫不将两人放在眼里。
鲁大夫与穆西却只杵在原地,没胆子再去瞧白衣男子一眼。
随后,鲁大夫倒在了甲板上。这一掌虽未能取走他的性命,却也相差无几。
他面色平静的望着漆黑的夜,但谁都知道他的肉体与精神正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他的眼睛怔怔出神,又瞧见了什么?
而穆西只低着头,盯着手中的短戟。
李有财想与他们说些什么,却又无从下手,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只能蹲下身子,用手不断地揉着鲁大夫的胸口。虽然这并不能给鲁大夫减轻痛苦,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鲁大夫却突然笑了,大声的笑了。
他侧过头看了看李有财,想说话却又不住的咳嗽。
李有财急忙对鲁大夫道:“莫在说话,这口气会要了你性命。”
鲁大夫止住咳嗽,才道:“我以前也不是这般。你以为我曾经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李有财道:“我知道,你不是。”
鲁大夫又笑了,一边咳嗽一边大笑。“我曾经有两位挚友。莫说亲人,简直比手足还要亲。我三人可以盖着一张大被,可以穿一条裤子。你既然知道我,也一定听过他们的名字。”
李有财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郝天峰和张剑明两个龟儿子。你一定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李有财道:“是被人杀死的。”
鲁大夫又想笑,可这回连笑也笑不出,只能不住的咳嗽。鲁大夫一边咳嗽一边道:“这两个龟儿子连去一根小指的勇气都没有,当然不会是自杀的。”
海浪越来越大。
李有财努力不去瞧鲁大夫的双眼。因为他的双眼已经变得血红血红,愤怒的火焰充斥着他的面目。
鲁大夫又问:“那你可知是谁杀了这两个龟儿子?”
李有财叹了一口气,道:“是你。”
鲁大夫道:“没错,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他的声音越发急促,情绪越来越激动。
李有财并没有与他搭腔。
所以鲁大夫赶忙又追问:“那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杀他们?”
李有财摇了摇头。
鲁大夫道:“因为这两个龟孙子为了活命要来杀我。当年我得罪了‘天鹏大王’,这两个龟孙子因为害怕,连夜来取我性命,更将我老母与妻儿杀害,你说我该不该杀他们。”
李有财低着头。
鲁大夫的愤怒越发高涌:“你说我该不该!该不该!”
李有财道:“无论该不该,你都已经杀了他们。而他们也已经死了十几年。”
鲁大夫想笑,但眼泪却从他那苍老的眼眶中流出。他虽然在笑,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在哭。
“我杀了他们,我杀了他们。从那天起,我才知道,江湖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兄弟道义。有的只不过是背叛与杀戮。所以从那时候,我知道了这个道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鲁大夫没有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清楚他的意思。
他望了望夜,对李有财道:“可是你……”话说一半,他竟用自己颤抖的双手缓缓将自己撑了起来。他的双手青筋跳起,显然已尽了最大的气力。
李有财瞧着他,道:“你做什么。”
鲁大夫哈哈一笑:“来,扶我起来。”
李有财道:“你站不得。”
“扶我起来!”鲁大夫的眼神中充满着坚毅。
李有财只能叹气,跟着将鲁大夫缓缓扶起。
鲁大夫紧紧抓着李有财的臂膀,身子摇摇欲坠,甚至没有了站立的力气。他蹒跚的前行两步,靠到船边,将手搭在船边的扶杆之上。
“我见过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却从未见过你这样的。”鲁大夫努力撑起自己虚弱的身子,“在别人看来你就是一个傻子。”
杨欢欢这时已与白鬼无常走至两人身旁,听鲁大夫此言,不禁搭话道:“为何是个傻子?”
鲁大夫哈哈一笑。他不再咳嗽,可是他的唇上已渐渐的染上了血渍,“前一刻我还要杀他,这一刻他却来助我,你说他是不是傻子。江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他越笑,浪头越大,血也越加的深。
鲁大夫惨然一笑:“你这样活不长的,善心永远不是行走江湖的利剑。”
江湖水混,非善者可以淌之。
波澜的海面上,白丝飘荡,银露漫天。鲁大夫的身影就如同那海上银丝,缓缓的飘入海面。
李有财突然一个健步朝前冲了过去。
可是鲁大夫的身子已往下坠。
终归晚了一步。
鲁大夫虽然苟且生死,却也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死,同样也忏悔自己生前所犯下的累累罪行。他终归是踏出了那一步,多年来一直想踏出却又没有踏下的那一步。
善心不是利剑,它不能劈金断岳,亦也无法破血杀敌。善心不是任何具体的东西,它只是人的品行,是人的精神。人善,才能正。
“人必须有善才能行走江湖。”李有财望着东方的鱼肚白,心中唯此默念。
海上的夜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一缕晨光打来,预示着新一日的开始。
也象征着旧夜已去。
船头嚎啕大哭的声响已停下,伴随而来的却只有一声异常轰鸣的入水声。
所有人都低着头,因为谁都知道那是铁不说。他不能丢下与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数载的兄弟们。选择以他们的家作为自己最后的战场,也选择在这块他们热爱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更多时候,他们与孤独作伴,与海鸟唱歌,挂记他们最多的除了家人,就是这片蔚蓝的大海。
天地越来越亮,海水也越发湛蓝。
白衣男子已在甲板上失去踪影,不知去了何处。
阳光照在杨欢欢几人的脸上,现出忧愁与伤感。的确海上的这一夜发生了太多,失去了太多,更何况他们自己仍要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漂流,也不知要飘荡多久才能在回到陆地上。或许在水喝完,食物吃完之前他们也难以瞧见陆地。
李有财却突然道:“海上的朝阳真是美。”
杨欢欢苦笑一声:“现在能笑的出声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李有财道:“你们也不必担心什么。”
穆西插口道:“那你说我们如何才能脱险?水手都死了,这茫茫大海什么也瞧不见,我们如何才能找到方向,又如何才能驾驭大船?”
李有财指了指船头方向的太阳,道:“太阳升起的方向就是东方。而且这艘船也不用我们来开。”
穆西道:“那你说谁来开?”
李有财道:“莫忘了船上还有谁。我既然是韩一柏的客人,那韩一柏也定会想方设法载我们过去。”
杨欢欢突然一拍手,笑道:“你是说韩一柏会想法子来接我们。”
李有财点头道:“一定会来。”
穆西道:“他明知你要对他不利,为何还要邀请你?若我是他定让你葬身大海为好。”
李有财却淡然道:“他会的。”
海风越来越大,夹杂着浪花,甚至能扑上甲板。
众人望着远方,怔怔出神,也不知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沉寂许久,杨欢欢突然兴奋起来,她拍着李有财的衣衫,道:“有船,有船开过来了。”
几人顺着杨欢欢的目光看去,隐隐瞧见海面上正有两艘小船开来。可当船只靠近之时,众人才发现,这又哪里是两艘小船,而是两艘大船。船帆高扬遮天蔽日,船体于风浪之中纹丝不动。
几人瞧着这两艘大船,心中也不免惊慌失措。
只见两艘大船的船头分别站着两个蒙面人,他们用白布将自己的面目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两人的眼睛坚毅而有力,让人看了不敢直视。
甚至没有任何交流,两人竟异口同声的朝着众人所在的船只高喊:“还请铁船长出来说话。”两人中气十足,虽隔着一段距离,众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白衣男子携着秀秀从船舱中步行而出,他的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微笑。他的笑容就好像是天生的,永远不会散去。
而叫秀秀的小女孩也果然没有死。他正欢快的笑着,可这笑容却与她身上溅满鲜血的衣服形成了鲜明的画卷。
秀秀边走边高喊:“铁不说背叛韩老,已被‘无心’处死。”
或许是他们脸上的面罩掩盖了吃惊的表情,两人立马又道:“即是如此,还请无心大人携客人回船。”
船虽虽开的近,却也隔着两丈远,要想凭空而过没有过人的轻功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所以众人在等对面船只上的人扔两根绳索过来。
可对面的人好像丝毫没有这个用意。
白衣男子与秀秀已走至李有财身边,道:“还请。”
李有财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有本事上船的人才是客人。李有财微微一笑,转头对穆西与冷燕林道:“还请两位友人等上片刻。”转头又对白鬼无常道,“无常,你先过去罢。”
白鬼无常心领神会,自然知道李有财的意思。他本事本就不弱,轻功更是不凡,一跃两丈还是轻而易举。
他前冲两步,左足在地上轻轻一点,人如飞燕腾空而起,划过两丈之远,轻轻的落到对岸船只上。
冷燕林倒未受伤,见白鬼无常过去,也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跟着也跃了过去。而穆西警惕的瞧了白衣男子一眼,又是瞧瞧大船,一咬牙也跃过去。
可这一跃也只能发挥出七成的气力,先前被白衣男子那一掌打的着实不轻。穆西双手抓住船缘,身子结结实实的撞到了船上。他奋力之下才勉强爬上对岸甲板。
这时,这边的船上也只剩李有财四人。
白衣男子轻轻一笑:“请。”说罢,他一手夹着秀秀,从船上一跃而出。他的轻功明显高于旁人,虽说是跃过去,却如同在平地中行走一般自如。只一瞬便远远落在了对岸的船只上。
李有财也抱起杨欢欢,纵身一跃,跃到对岸大船之上。
此艘大船上的蒙面人上前向白衣男子鞠完躬,朝着李有财几人挥了挥手。
蒙面人的手上尽是疤痕,瞧了让人触目惊心。
在这双可怕的手的指挥下,船舱中陆陆续续的步出十余位侍女。这些侍女虽说不上貌如天仙,却也个个美艳动人,她们的脸上也挂着白衣男子无心那种淡淡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再配上她们的姿色,足以让多数男人心动不已。
蒙面人对李有财几人道:“众位客人远道而来,使者已为客人备好客房,还请客人们随侍女们前去。”
侍女们一一走至李有财几人身旁,同声道:“请客人随我来。”
杨欢欢紧紧抓着李有财的衣裳,在其耳边道:“我瞧里面定有陷阱,我们且不进去罢。”说完,还警惕的盯着面前美貌的侍女。
而冷燕林与穆西心中也是同样想法,生怕船舱之中又更大的陷阱在等着他们。
李有财却摸了摸杨欢欢的头。突然朝前跨出一步,笑道:“我们已累了这么久,还不好好地泡个澡休息休息,别怠慢了自己的身子。”他走出几步,又回头瞧瞧呆立原地的几人,笑着道:“你们不走,我就先去池子里泡澡了。”
船上当然没有池水,可洗澡的木桶却还是有的。
这木桶又大,又结实,就算有人朝着这木桶踹上几脚也很难将木头踹断。
大桶被一个大铁箍固定在半空中,桶下放着一柴柴火。现在这桶里面已经放满了热水,热腾腾的蒸汽不断从木桶中飘荡而出,而柴火也已经被点燃,柴火持续的加热,以致于桶中的水不会凉下来。
无论是谁,若是能跳进这样的一桶热水中洗澡都不会觉得难堪。更何况那些精神疲惫的客旅,他们巴不得能在这桶里泡上一整天。
不过,现在没人想到这个桶中来。
因为李有财已经赤条条的泡在桶中,木桶虽然大,却也只能容纳一个人。毕竟谁也不会想在一个胳膊碰肘子的地方与一个大男人一起洗澡,所以李有财正洗的舒舒服服,他还哼起了调子,开始擦拭着自己的身子。
本应有两个侍女在为李有财添柴烧水,但早早被他支了出去。
李有财取过一块毛巾,搓足了水,又缓缓挤干,放在肩上,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不是因为赶出去两个侍女而叹气。
“这地方不小,不过两个人洗还是嫌挤。”
穆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李有财的身后,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短戟,对李有财道:“我不是来洗澡的。”
李有财道:“澡堂子不是洗澡还能做什么?”
穆西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李有财用力搓了搓脖子,道:“那也要等我洗好才行。光着身子多少也不方便。”
穆西急道:“不行,这船上都是韩一柏的人,哪里也没有这里方便。”
李有财道:“或许隔壁就有人在听呢?”
穆西一听,在至四处探查一番,才对李有财道:“四周的木板都很厚实,隔墙有耳也听不着。”口吻一转,又问李有财,“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李有财道:“什么怎么办?”
穆西道:“这关节眼你装的什么糊涂?韩一柏知你来者不善,哪里会让你活着回去,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李有财却轻轻呼出一口热气,问道:“你想逃?”
穆西反问道:“你不想逃?”
李有财吸了吸鼻子,道:“想逃也没用。”
穆西道:“我知道。”
李有财道:“既然你知道,就应该清楚韩一柏的手段。以我们几人根本没有逃路可言。”
穆西道:“可也不能束手就擒,到得岛上还不知要受什么待遇。”
李有财道:“没有错。可是……”
穆西道:“可是什么?”
李有财泰然道:“可是我们现在置身于大海之中,上岛之后的事已不是我们能干预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穆西不禁抓紧了手中的短戟,道:“错了,你错了。”
李有财仍然背对着他,微笑道:“什么错了?”
穆西的声音逐渐冰冷下来,他的手也轻轻的搭在大桶上:“还有一个法子。只不过要赌上一赌,若是赌赢了,那说不得就能活下来。你想不想知道?”
李有财沉默。
舒适的水桶,泡澡的人,还有握着兵器的冷血。
短戟一击而下,朝着李有财的脖子猛刺而去。
“把你杀了,献给韩老。”这是穆西最后所说的话。
没错,最后所说的话语。
短戟当然没能刺到李有财,在短戟刺出的那一刻,李有财的人已从木桶中一跃而出。
而穆西已经倒在了地上,鲜红的血不断从他的脖子上喷涌而出。
他的脖子上插着一只镖。
漆黑的镖身,还有白色的羽。羽已被血浸染,再无昔日的白皙。
房间的门又被打开了。
两名侍女站在门口。
她们低着头,就像害怕被主人打骂的畜生一般。
李有财披上一件袍子,将自己裸露的身子裹住,叹息道:“若是老老实实,也不至于有这般下场。”转头又对两女道,“你们一直在门外。”
两名侍女抬起头,其中一人道:“在门外。这人进来时也瞧见了我们。”
李有财摇了摇头,道:“他总在祸害别人来满足自己的利益,却也没想到终有这个下场。哪怕他再警惕,也不会想到你们两个会有一身高强的武艺。”
另一名侍女问:“客人,贱婢两可否进去将这条臭虫搬出来?”
李有财摆了摆手,将穆西的身体抗在身上走出门外。鲜血仍然在滴,不断的打在李有财新换的衣衫上。
两名侍女踱步的跟在李有财身后,心中也不禁有些奇怪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李有财走至甲板上,将穆西的遗体抛入海中。他瞧着穆西遗体沉下去的方向,呆呆出神。
好人,坏人,不管是什么人,总会有同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