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不得不面对一些棘手的,甚至是一些不想面对的事。
郭松仁现在给人感觉就是这样。面对四派掌门的说辞,他竟连一句话也不插,一口都不辩解。就好像这些事本就是他做的,所以他百口莫辩。
但这事真是这位举世无双的大侠所做?若不是他做的他为何又不辩解?
这是盘旋在众人心中的疑问。
但他毕竟是郭松仁,众人虽然怀疑却还是相信他。毕竟他是近几十年来江湖中最富盛名之人,谈到他,人们总是要加上“巨侠”两字。只因大侠两字远远不足以表达其侠义之举。
余长子等人当然是有备而来。先声夺人,为的就是要获得主动权。他们自然也料想到,单凭三言两语在座群豪也不会断然相信。他们要的只是让这些人保持中立,不来插手即可。
余长子又道:“韩老归隐后,你便将那逐日魔教覆灭。”
杨清剑道:“这事虽好,可你用的却是卑鄙无耻的手段。”
全潘良道:“你暗自串通逐日魔教副教主‘林江图’,命他两位守护逐日之宝的兄弟盗走这宝贝。逐日教倾巢而出后,你暗自联系林江图,于郑州对逐日教突施杀手。”
魂自在道:“这虽不光彩,但多少也算是江湖上的一件幸事。林江图随后改名为‘司徒江’与你一同闯荡天下,可他哪知你这人竟是忘恩负义之徒,近年来更是对其防范有加,甚至连派十余名杀手取其性命。”
杨清剑叹了一口气,道:“好在司徒兄台机敏过人,总算是活了下来。”
余长子正声道:“他拿你当兄弟,你却处处防范他生怕他取你高位。幸得他没被你这贼人害死。他找到我们,将你以往做的恶事尽数相告。我们这才知道,你作恶多端,害死无数忠良,剥削盗取百姓钱财。你哪里算是个人,你根本连禽兽都不如。”
全潘良吐了一口口水到地上,他特意将鼻音吸的很响,接着厉声道:“大伙可能不信,只因这郭松仁极为精明,做事滴水不漏。但我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分量,若不分清黑白自然不敢信口胡诌,司徒副帮主与我等早已联系好,此刻便在此地,共同揭发此贼。”
他环视四周,朗声道:“还请司徒兄出来作证,将郭松仁的丑事布告天下。”
众人不禁四处转头,找寻着这位素未闻名的副盟主“司徒江”。可半响过去,也不见司徒江出面。
这时,人群中忽然站起来十几人,众人立马向他们瞧去,只见为首一人身穿黄袍,腰间配着一把青钢大剑。有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一眼认出这人面目。
这位是黄山大侠。
在其身后站着的是梁启翁,文房四杰,另有一群不知名的好汉。若是李有财在此,必能认出此间众人皆是当日在那岔路酒馆饮酒吃饭之人。
黄山大侠朗声道:“各位掌门说的是,这郭松仁做事卑鄙无耻,我等为来给他儿子送贺礼,被迫在十里亭外风餐露宿,却被其手下的‘漠上公子’诬陷威胁。”
梁启翁的中气没那么足,他扯了扯嗓子,喊道:“这漠上公子还说‘宁杀一千,不放一个。’要将我们这十几人全部杀了,好在黄山大侠舍命相救打退了贼人。”
身后的十几条汉子皆大声喊“是”,跟着又喊:“还请司徒大侠出面为我等作证,揭穿贼人行径。”
这些人的呼喊,却是让在座众人更信几分。
可司徒江出来了吗?当然没有。
四下静了一瞬。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话语:“看来司徒副盟主是不想与你们几位一样——昧着良心胡说八道。”这人特 意将“一样”两字拖得很长,加重语调。
黄山大侠骂道:“哪个小儿,出来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站起。只因这儿人实在太多,人多嘴杂,这话是谁说的却无人知晓。
梁启翁冷笑道:“定是郭松仁的人在为其辩护。可惜这人与他主子一样,只是一条做事不认的小狗,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说完他一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身后的十几条汉子本想跟着他笑,但一瞥郭松仁那干瘦的面庞,只觉有股说不出的压力,心下害怕,倒真连一个屁都放不出。
“老头,你这屁放的倒挺响。”那话音又从人群中传来,却将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梁启翁老脸一红,跳起来:“哪个孙子在这里放……”放肆的“肆”还未说出口,郭松仁竟忽然闪到其身前,面带微笑的瞧着他。
郭松仁的身法实在太快,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注意到他是如何过来的。这时众人又不禁为梁启翁担心起来,认为他倒也是条不屈强权汉子。
“你,你要做什么?老黄,快救我,快救我,这人要杀我,他要杀我。”梁启翁大骇起来,他只觉得郭松仁看起来比魔鬼还要可怕。所以他想拼命的后退,但奈何被吓得两条腿连连发抖,脚下忽然不稳,一跤摔在地上。
“你这狗吃屎也摔得有失水准。”那声音又传来,惹得群豪又是一阵大笑。
郭松仁自然没有杀他的意思。就凭梁启翁,还远远不配他出手,所以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梁启翁却不同,这一跤是他摔的,而且是惊慌之下摔的。一个人刚刚讥讽过别人,便被那人吓得屁滚尿流,你说丑不丑。所以他这一跤远远不是摔一跤这么简单,而是将自己一辈子的面子都摔了出去,此时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梁启翁怕郭松仁,黄山大侠等人也是怒不敢言。但余长子可不怕,他虽不知郭松仁武功功底,但还自信能与其一拼。
余长子护到梁启翁身前,冷声道:“沉不住气,便要杀人,好你个郭松仁。”
哪知郭松仁不答,人群中那话音又传来,“郭盟主若要杀他,他还能摔个狗吃屎么?”
余长子只觉得这说话之人句句讥讽,心中已有不悦。他环顾四周,却也找不出说话之人,随即激道:“阁下藏头露尾,哪里是光明磊落的行径。”
“我本就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像道长这么正派的人,江湖上本就不多。”话音未落,人群中站起一人。
余长子瞧着他,盯着他脸上的疤。走江湖的缺胳膊少腿是再正常不过,脸上挂一条疤自也不足为奇。但余长子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
“李英!”余长子冷笑道:“原来你是郭松仁的奴才。”
褚义尊忽然跳出,初听那声音他便觉得有七分像李有财。这回见到他显露面目,心中恼怒至极,也不分其中利害,便将长剑拔出,但一忖之下,又将长剑收了回去,他朗声道:“李兄,原来你不仅背信弃义,还是个连朋友性命都不在乎的家伙。”
他这话说的很隐蔽,但李有财却听得很清楚。话中之意便在提醒李有财,戚甜儿三人的性命还在自己手上。
李有财虽然听得清楚,却装起糊涂:“这位大侠,我又何时不在乎朋友性命了?”
他又马上接口:“哦!我知道了。你定是以为这做贼的梁老头是我朋友了,我和你说,今日还是我第二次碰见他。我倒是想和他做做朋友,让他教教我狗吃屎的身法也好。”
这时却没人再笑了。因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褚义尊的愤怒。
“油腔滑调,不知好歹。”褚义尊再也忍不住,“唰”的一声将腰间长剑抽出,厉声道:“你卖友求荣,可敢与我一决高下。”
褚义尊自然不是蠢人,这份愤怒只是他佯装出来的,他也自然知道自己去与李有财决斗有失身份,他这么说也只不过要让李有财知难而退,不再跳出来与他们作对。毕竟李有财知道的不少。
果然不出他所料,李有财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在人群中坐下了。
群豪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嘘声。这人显然被褚义尊给吓破了胆,原来这人不过是夜郎自大只有嘴皮子厉害,方才还大骂旁人,此时便成了前一刻嘴中臭骂的对象。
这样的人毕竟最被人看不起。
胆小如鼠,风吹墙倒,见利忘义。此刻在群豪眼中,李有财已然具备这三个优良品质。
可是,司徒江仍未出现。
余长子于郭松仁面前站着,却是他气定神闲,显是胜局在握,司徒江未如约定出现倒也无伤大雅。他又正声道:“聚义盟成立前相继失踪了三位武林高人,这事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
魂自在道:“少林心远大师、昆仑掌门周清、丐帮帮主张饱这三人相继传出失踪与死亡的消息。”
余长子道:“众位可想想,为何是这三位掌门人?”他顿了顿,“心远大师为武林泰斗,郭松仁将其除去,武林之中便群龙无首,这时他人心所向,自能在其中得益。至于昆仑与丐帮两派,众位应该知晓如今它们身在何处。”
魂自在不住冷笑道:“郭松仁早已暗自串通两派高要,待聚义盟成立后胁迫周清掌门与张饱帮主。这两位掌门人却不畏强权,铁铮铮的汉子,以至于被郭松仁加害。”
他们说的在情在理,将三年前这一轰动江湖的事娓娓道来。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叹声,甚至有人问:“这两位前辈皆已被害?”
杨清剑道:“郭松仁这贼人丧尽天良,对张帮主与周掌门两人用尽酷刑,叫他们屈服。幸得张帮主毅力坚强,早年练就一身外家功夫,三年折磨下来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只可惜周掌门却已被贼人害死。”
群豪中有人问道:“听杨掌门所说,张帮主是否已被众位所救?”
杨清剑道:“不错,我等在来路上已将张帮主救出。”
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洋洋洒洒的质问声:“原来众位大侠早已将这里打听清楚,不然又如何能寻得张帮主。想不到我们聚义盟还出了奸细。”
杨清剑正声道:“阁下是谁,还请出来说话。莫不是你们聚义盟都是藏头露尾之徒。”
话音未落,一个人便洋洋洒洒的站起。他就的人看起来也懒懒洒洒,弯弯的眉,嘴巴微微上翘,看上去就与他说话的语气一样。旁人瞧去,只觉这人好似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
但是眼精的人便能发现,他的眼珠子是这么的亮,这么的深邃。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是极度精明。
这人手上扭着一把铁扇,轻轻摇着。他笑道:“那李英本就不是我们聚义盟之人。”
杨清剑仔细端详着他,突然道:“你可是铁扇江白鹭!”
江白鹭哈哈大笑,将铁扇一抖,随即收拢,笑道:“世上叫江白鹭的人可不少,只不过在下刚好也叫这名字。”
杨清剑道:“未想你满载名誉退隐江湖,竟是跟着郭松仁这贼人做起了恶事。”
“非也非也。”江白鹭拍了拍铁扇,“我退隐江湖只不过是看不惯你而已。”
“看不惯我?”杨清剑道。
江白鹭笑道:“你身为华山掌门,本可娶妻生子,但你却未这么做,比那些应该独身之人清白不少。杨掌门忠贞烈骨,世人皆知。”他这话自是含沙射影,想都不用想,余长子脸色都便的铁青。而杨清剑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白鹭将眼睛眯起,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跟着厉声道:“可你却常常下山嫖娼,还奸杀过十三位妇人,另有八个私生子。七年前盗取二十余户大户,偷盗钱财不下……”
杨清剑一生清清白白,几乎未有污点,江白鹭这番信口胡诌将其抹黑,他又哪里忍受得了。一气之下,提剑便冲了过去。
江白鹭自然不是好惹之人,他将铁扇摆开,正色道:“既然你要打,便来堂堂正正的打一场。”脚下步子一顿、身子前倾,也冲将上去。
剑做龙吟,扇似火凤。两人交上了手,只见他们招式扎实,中气十足。没有五六十招难分上下。
转瞬间,十招已落。
不相伯仲。
江白鹭一边出招,却一边还轻声道:“你八个儿子学你倒学的不错,个个都是奸淫掳掠的好手,也不知害惨了多少良家妇女……”
他越说越狠,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给说了出来。
杨清剑虽不想听,但这些话就像锥子一般钻入他耳中。他越听越气,所呼之气越急,一张白脸也变得通红通红。
杨清剑功夫本不比江白鹭要差,交上手后他便心知肚明。可这回他的心已经急了,心中不稳,手上自然也不稳,再见他出手,已被江白鹭要过了半招。
这是很小的半招,在场几乎没有人能瞧出。
但在高手的眼中却是不同,余长子眼尖,见杨清剑败像已露,这番下去却要败给江白鹭,随即高喊道:“杨兄,切莫上了贼人的当,和他一般见识作甚。你快快回来,免得给此间群豪说你以大欺小。”
杨清剑随即醒悟,怒喝一声,使出一招“疾风劲柳”,不顾眼前江白鹭打来的铁扇,直击江白鹭腹部。
江白鹭未想到他会使出如此一招搏命招数,无奈之下退后两步。杨清剑趁机退后,回入人群。
江白鹭笑道:“好,好,好,华山掌门果然不是以大欺小之人。”他每说一个好便拍一次手掌,但话语之中的讥讽之意却是旁人都听得出的。
杨清剑道:“聚义盟却都是如你这般胡言乱语之人,做这么多恶事也不足为奇。”
“我看胡言乱语之人不是我,而是你们吧。你若救得张帮主,为何不请他出来作证?”江白鹭道,“只怕也和你们口中的司徒副盟主一样,是个幌子。”
魂自在突然笑道:“也难为阁下为我等操心了。”
他拍了拍手掌,后头缓步走上三人。
这是三个乞丐。中间那人没有眼珠,甚至连走路都很不稳,需要旁边两人搀扶才能前行。旁边两人也不是普通乞丐,李有财一眼便认出他们。
铁丐刘寻与刀子脚陈八。
他们又是如何寻到张帮主的?又怎会与余长子等人一同前来?李有财心中惊疑,细细思索。但更令他惊讶的却是中间那人!
李有财心想: “张帮主明明被人所劫。此刻在这,想来是他们动的手。”
人群中发出了唏嘘惊叹的声音。
因为“死了”三年的张饱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当年独步天下的他,如今却已成了废人。
没有眼珠,目不视物。肩头弯曲,一高一低。膝盖弯曲,站也站不直。他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甚至比天底下多数废人还要废。
这样的遭遇,如何让人不唏嘘,如何让人不惊叹!
“是谁做的!”“可真是聚义盟干的?”“郭盟主竟如此残忍。”
同情声此起彼伏。激昂的叫喊声更是不绝于耳。
郭松仁的眼皮微微一跳,他仍是面无表情,将双手负在身后。
余长子没笑,为首四大掌门人也都没有笑,他们露出了悲哀、同情的表情。他们望能替张饱讨个公道。
魂自在走至张饱身旁,握住他的手,搀扶住他。
然后他大声说道:“郭松仁手段狠毒,将张帮主的舌头切去一半,让张帮主再也说不出话。”
群豪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魂自在又道:“张帮主遭遇之深,我等深表同情。如今只望天底下好汉共同出力,为其讨回一个公道。”
其中以黄山大侠为首的几人公然表示支持,但更多的人则是默不作声。他们中有的人敢怒不敢言,有人惊疑不定,也有人认为余长子等人是一派胡言。
水越浑,越难踏进去。与其要踏进去,还不如远远避开。
明哲保身一直都是世间真理。
所以更多的人只是在埋怨今日碰到之事,在思索如何将自己所送的贺礼要回,也想早些回家将闺房中的妻子抱起。离这些倒霉事情当然是越远越好。
不过浑水还没漫起,第一个出头鸟一定会被枪打。所以这些人仍然安静的坐着,面带严肃与伤感。仿佛在为武林操心,也在为张饱感慨。
这是他们早已练就的功夫,这些功夫有时候比他们耍几下刀剑来的更为有效。
魂自在紧紧的握住了张饱的手,激动道:“张帮主,你和大伙们说,害你的是郭松仁不是?”
张饱的表情平静。一个早已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似乎永远不会被击垮。
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不能说话,只能点头。
他也不用说话,群豪的目光早已汇聚在他身上。
惊天的唏嘘声。
再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响。张饱亲口承认,什么也说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