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永远应当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应该奢想去保护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这个道理,李有财不懂。他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这样的经历是所有人都不想拥有的。他从一个富家公子,骤然变成一个江湖游者。他的性格变了,从一个不知所以的大公子,变得谦虚、礼教、甚至懦弱。
他的懦弱是害怕,害怕又有生命从自己身旁溜走。他懂得,每一个生命都是弥足珍贵的。
所以李有财不懂,人应当主宰自己的命运,每个人更有自己的命运。被他人所驾驭性命之人,真的还是为着自己活着吗?只盼望他人的人,真的还活着吗?
应九天道:“所以你不必强迫自己去救别人,因为那原是他们自己的事。”
应九天认为,人,应该为自己好好活着,生死都只能怨自己,死了的人只是活的不努力,而活着的人便是成功者。所以他潜心习武,从八岁得到了幻心诀后,便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这武功至宝里。
可是他说的真的对吗。生死难道都只是自己的事?
“没有人愿做一只待宰羔羊,而即将被烹的羊羔,又哪有力气再逃?”李有财说,“难道她们的命里只能等死?”
“人的结局本就是死。”
“难道因为结局是死,就能想死就死?”
那些战争时期死于非命的平民百姓,那些浴血奋战、死于沙场的国家将士,还有那些蒙冤而死的人。他们的死难道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的死难道只是自己的事?
固然不是,人是互相联系着的,我的举动很容易就能影响到你。只要是有联系的人生命之中,命运永远也不是自己所能完全主宰的。
应九天沉默。
李有财又道:“人总会死,那才要在世上努力的活下去。”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道理。因为人会死,才要努力的活下去。
若是一个人得到永生,那他还会努力的活吗?
他的生命超越一切,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瞬时过客,又何必要努力的活?
人会死,才要好好活。
这很奇怪,但确是至理。
这道理应九天却是不懂。他的一生中没有一个朋友,他又如何能懂。
“我有七情六欲,我无法放着友人不管。我想去救她们,不只是自己的愿望,而是我与她们的生命已融合到了一起。”李有财说,“她们的一切影响到我,因为我们的生命成了一个整体。”
有家人,有朋友的人。从来都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他们的生命已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融合在一起。
应九天还是说不上来。
这一切他从未想过,什么是生命的融合,两个不相干的个体又怎么会成了一体。越想,他的思想越是浑浊。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李有财先前的话语,反反复复出现“相融,融合”等字眼,他自己也未意识到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神奇的入定状态。
在虚幻中,应九天好似瞧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正抓耳挠腮,瞧着这边傻笑。
“这便是另一个我?”
两个身影无风自动,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直至面对面碰上。
……
邪魔应九天。
江湖中人都知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身为一个魔道中人,所做善事竟比任何人多要多。
传闻他用存银养活了数百个孤儿,还给三十五个村子修了祠堂。自他坐上乾坤堂教主宝座后,座下门生,再也未烧杀辱掠,也未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
这样一个人偏偏要称自己为邪魔,理由是自己的功法太过霸道,不积善则会走火入魔。
是否真有如此霸道的武功不得而知,但应九天这么说纯属瞎扯皮。
应九天一生之中杀过三百七十六个人。死在他手下的人,不是大恶之人,便是人赃俱获的贼匪。他从未杀过一个好人,也从未错杀过一个人。
他的功夫呢?没有人清楚他到底有多少本事,就如同少林方丈与武当掌门,很少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展现出来。所以江湖中对这些武绝的功夫更多的是揣测。没有真打过一场,如何能分胜负。
所以他是一个极度奇怪的人。
可是更奇怪的地方还不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善举的应九天却被江湖上多数人认为他是一个奸恶到极致的人。这些人不去关注他所做的善事,反而妄加猜测,认为邪魔定是用善举来掩盖更大的阴谋。
尤其是正道中人。
邪魔应九天已被他们列为猎杀的头号对象。所以,聚义盟最先攻击的魔教便是乾坤堂。
乾坤堂真的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真的是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阴谋?
还只是侵犯了那些所谓正道人的利益?
还有幻心决,这门功法已经流传了千年,至少有上千人练过这门内功心法,可从未有一人将此功夫练至第五层。
明确的记载下,有三人将幻心诀练至第四层的巅峰,这三人无不是当时江湖上的一代名宿。
但绝无一人!绝无一人能将这门功夫练到第五层。因为第五层的书页上写着八字“欲登穹顶,必知后退。”意思显而易见,若是要前进,那必要知道后退。能将幻心决练到第四层的人,哪一个不是绝世之才,其中含义又如何不懂。
可修到第四层,又花去了他们多少岁月,多少光景。要让数十年的成果付之一炬,又有谁能愿意。在等他们重修功法,倒得突破之时,不已是年华老去,不争功名利禄。
那不是到头来一场空。
所以就连写出幻心决的那位武林绝才,也未能修到第五层的高度。所以就连他也不知道,突破之时豁然散去几成功力,自己心中会生出另一个人来。当这另一个人与自己融合后,幻心决就水到渠成了。
应九天只觉得身子里的那个疯子不断的进入自己的身体。这个困扰自己数年之久的人,在这关头不断的轰击他的意识。似要吃了自己一般。
应九天的面目狰狞,全身不停的颤抖。李有财瞧着他的模样,心中干着急,却半个忙也帮不上。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天一夜。应九天醒转过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这时已过了冬至,阳光只能打在一小面山壁上,但李有财还是最喜欢这个时候,因为这个时候是最为暖和。
应九天的眼缓缓睁开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身体状态,甚至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张合都能感受到。
或许是天意,或许是上天垂怜。
应九天惊奇的发现,自己竟因祸得福,一只脚已跨进了幻心决的第五层,而且那疯子所经历的记忆一一浮现过他的眼前。
两个人居然又重新合为了一人。
应九天兴奋异常,脸上抑制不住的发笑。
看到应九天这幅模样,李有财自然是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道:“应前辈可还好?”
应九天笑了,这是克制不住的大笑:“好,好,好。”连说完三个好字已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激动的情绪。舞起脚步,速如弹指,奔驰于山谷间。
跑了一个来回,应九天忽然双手抱住李有财的肩,他对李有财大笑道:“成了,我居然成了,李有财没想到你竟是一个奇才。”
他的紧紧抓着李有财的手,感激道:“没想到我苦练功夫四十余年,还是你助我突破。此刻我不仅功力全复,而且更有精进。这恩要我如何能报。”
李有财所说的那一番话,他毕竟是懂了。
此刻应九天心中已做好打算,要助李有财救回那两位女子,再帮其复仇。
李有财喜道:“前辈功夫突破当真是令我欢喜。不过在下只是误打误撞说出这些话,并未做什么,前辈又有何恩好谈。”
应九天哈哈大笑,笑的片刻,又正色道:“我元气未复,再待我固本培元。几日之后我们就动身。”
弹指间,五日已过。那硕大的灵芝已被李有财与应九天对分,一人食了一半。两人来到当日李有财摔落的崖下,应九天一把抱起李有财。
登云而上。
周边的景色就仿佛如梦魇飘过,四处如风。
须臾,两人已上到了月谭三层的山间平台上。
这时再看此处,李有财的心中颇有劫后余生的感慨。又想到凄惨的黄莺,内心一阵绞痛。
李有财心中暗道:“此处既是梅娘所住,必有黄莺所说的那十二侍女。可当日前来,不仅门道口空无一人,就连梅娘也未现身,房外发生了如此大事,竟连理也不理,其中必定有问题。”
李有财走在前,应九天跟在后。两人将房门一间一间的推开,门内都是同样的景象。每扇门后都有个青花盆栽,正中是一张精致的木圆桌,靠着窗子有一个梳妆台。而最里头是一张轻纱大床。房间内毫无一丝尘土,就算用手在桌上反复擦也摸不出。
两人已开了四间房,房内空无一人。小青与柳伤情两人所住的房间也是人去楼空。
眼前的是第五扇门。
李有财左手推门而入,门只开了一条细缝,但见其中银光一闪,如瞬逝流星,却是一柄长剑直挺挺的刺向李有财的面门,速度之快,叫人措手不及。
李有财是一个小心的人,如今的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小心异常。就算只是推一个门,也是侧着身子的,这样可以最快速的后撤。剑光闪出,李有财已察觉不好,身子后倾,一剑到头。按说一剑过后,剑体应当回收。可这把剑却被抛掷而出,手臂伸直,这剑又是什么力道推送而出的。
这把飞出的剑就如同炮弹一样,追击而出。可有应九天在,天下的暗器都休想伤及李有财了,更何况是一把离手之剑。
应九天左手伸出,竖起食指、中指,空然一夹。剑体竟被夹两个手指夹住。
里头突然袭出一人,这人左手持着一剑,长剑倒转,负立于背。他惊疑的盯着应九天与李有财,他惊疑的是因自己百试不爽的偷袭伎俩未取成效。
这人看着李有财他们,李有财与应九天自然也在细细端量眼前这人。
这人长得一副瓜子脸,鼻梁高挺,一双招风耳,鹰眉蛇眼咄咄逼人。身上穿了一身白色袍子,袍子很短,只到膝上一寸,下身却穿着紧身的白色裤子。如此打扮自然是方便临敌了。李有财暗忖:此间是梅娘招待贵客场所,也只有南湖公子孙暨与司徒江这般身份的人才能入住。那这人也是一位江湖名家?
被人先袭一手,任何一个武林高手都会回击,因为这是高手的尊严。
可应九天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他负手而立,只是静静的站着,丝毫没有出手的打算。他也看出,眼前这人剑法怪异,手到尽处,手腕发力,再将长剑掷出。可见这人临敌经验十分丰富,不是一个好捏的柿子。
双方在这站了半响,第六第七两间房的房门“吱呀”一声也被推开。门内窜出两人,与那鹰眉蛇眼一般服装,只是一人穿的是紫色袍子,另一人穿的是大红袍子,这三人显然是同路来的。
从第六间房内走出那人穿着紫色的袍子。他生的一张扁脸,一对圆眼,眉毛细细弯弯,还有一张厚厚的唇,脸上洁净无须。他要上手上提着两把锤子,是一对硕大的流星锤。这般大的锤子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而第七间房内那人穿着红袍,满脸的大胡子,胡子生到脸颊之上,似是一位女子,用黑色面纱盖住面容,只露出一张嘴,连下巴也瞧不见。他的背后背着一杆银枪,枪头昏暗,好像是发干了的血。
紫袍、红袍客站到白袍客身旁。三人都未交流,紫袍人与红袍人就摆出架势,对着李有财与应九天。三人显然搭档多年,已然形成一股非凡的默契。
不由李有财说话,三人齐出杀招。白袍客将剑接连刺出,一柄剑竟幻作无数光影,铺天盖地而来。红袍客银枪背手,上身向前,当他攻击时,他的银枪定会化作蛟龙,直穿目标。紫袍客两个大锤高举,一式之下必有万钧之力。
三人奔袭而来,配合的滴水不漏。三人有信心,因为他们无往不利,攻无不克。他们在江湖上一共出手过二十七次,每一个对手都是大有盛名之辈,可每一个对手都从江湖上除名了。甚至每一次都只有一人出手。
所以这一次三人联合发招,势必要将李有财与应九天弊于当场。
可这三人不知道的是,仅仅一招,三人每人只发了一招,就被应九天所制服。
方才那个片刻,应九天一掌轻送,将李有财推出两尺外。那三人的攻击瞬间将应九天的上下左右都封死了。三人的攻击化至一点,重击之下,必无活口。
可是当三人的剑、枪、锤攻到那一点时,应九天却消失了,如同鬼魅一般凭空消失了。
“不可能”这是三人心中唯一的想法。这人又会到哪里去?红袍人向,白袍人向右,紫袍人向上。三人视野中,还是没有应九天。
应九天却在三人背后,脸上微微一笑,接着连续三点,三人瞬间呆立原地,不能动弹。
李有财早知应九天功夫深不可测,所以当下也不惊讶。走近来,说道:“应前辈,这三人可是什么来路。”
李有财所经历之事虽然不少,但毕竟也只出山半年,对于江湖的情况了解甚少。而应九天虽是魔教中人,但至少也是一位老江湖,对于武功招式的来路归属,也是了解甚多。
可应九天却摇摇头:“江湖上使这三样兵器的人不在少数。可是他们的路数却各有特点,以我所知,实在想不出这三人路数。”又道,“不妨问问他们?”
应九天伸手在那白袍客喉间一点。问道:“你所使的可是华山剑法中的剑雨式。”
白袍客轻哼一声,眉头轻轻一皱,却不作答。这是很聪明的一招,一般人通常就会认为白袍客的来路是华山。可惜,李有财与应九天都不是一般人,他们瞧出了白袍客只是故作姿态,想要迷惑两人。
又点开另外两人的穴道。可无论怎么问,三人俱是一句不答。三人的眼神坚定不屈,视死如归。李有财知道有这样眼神的人,就算用天下最残忍的酷刑来逼供,从他们嘴巴里也得不到半个字。
应九天自也看出了,他说:“李有财,你看如何是好。”
李有财道:“此地只有梅娘的贵客才能住,这三人若不是有宝贝,就是与梅娘有些关系。而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梅娘却不出现,就连那十二侍女也不见踪影。我想应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或是梅娘已离开此地。”
李有财说完最后一个字,白袍客突然道:“你们到底是谁?”
李有财笑道:“你只要知晓,我们两是两个已死之人就对。”又对应九天道,“请前辈将三人穴道解开。”
应九天在三人手上连点,穴道全解。
三人竟还有些不敢置信。可应九天的确有自信的本事,就算这三人的功夫再强一倍,也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李有财道:“三位方才不由分说便动手,还请给在下一个问话的机会。”
三人瞧着李有财。
李有财微微一笑,说:“方才失礼,在下这里道歉。我也知三位不是普通人,三位不想说的话绝迹不会说出口的,所以在下也只问两个问题,答不答也随三位。”
三人互相对眼,心中有数。
李有财在三人身前渡步,问道:“梅娘已离开此地,你三人可是替梅娘管理这地方的。”三人面无表情,也不作答。
李有财步子一顿,瞧了三人一眼,眼角溢出笑意,说:“多谢三位,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白袍客忍不住道:“你谢我们做什么?”
李有财道:“你与我说了我想知道的事,我自然要谢你。”
“我们只字未提,你又何从知晓?”
李有财笑道:“方才我是不知道,但现在我可以确定梅娘的确不在此地了。”说完又开始渡步。其实白袍客也是上了李有财的道了,李有财先说要问话,三人通了气,自然是不会作答。此地动静不小,而梅娘却未出现,李有财已猜到梅娘不在此处,故而有此一问,然而话说一半,也不续问,对沉默的三人做谢。
先前白袍客佯装华山派的伎俩被李有财看破,此番问话若是没有点中要害,白袍客不会故技重施,那自然不必多问,而白袍客只要一开口,那必定想要掩饰。所以李有财能确定梅娘的确离开了,还真是让这三人为其管理这月潭。
李有财又道:“其实我早在怀疑,梅娘到底是谁,要能做起这个江湖窑子,又需要多少的财力物力。所以我猜想,在梅娘的身边一定有人,有人在帮着他。”李有财突然停下步子,说:“以三位的功夫,在江湖上也应当是声名远播,可我两竟认不出三位,想来三位不是梅娘身边的人,因为梅娘在江湖上是很有名的。所以三位就是帮着梅娘的人?”
白袍客着了李有财一次道,上一次被李有财激出话来,所以这一次决定死也不说,也死也不透露表情。
但李有财这一次却说错了,白袍客心想:先前被摆了一道,这次若我再次回答,他定会认为我又在掩饰。不妨以真来骗他。
白袍客心中有了主意,立马说道:“不错。”他想自己若承认了,李有财会猜想自己是否在扰乱其视线,所以会考虑自己用真话来骗他。
白袍客是一个聪明人,但李有财却比他还要聪明些。李有财每一次的思考都要比白袍客多想一招,所以白袍客的心理都已被李有财看破。
应九天在旁微笑不语。他也知道了李有财的意思,从方才两人的对话中听出话中含义。
此地掌管着的确是梅娘,可凭梅娘一人也无法支持如此大的工程。这里每天都会有近百名武林人士出入,每日的金钱流入也数以万计。这么多的钱又会流向何处?这么多庞大的组织,先前没有财力的支撑,又如何做起。
所以李有财猜想,是否有人在暗中相助梅娘,而且这人一定有很雄厚的资产。故而又有此一问。白袍客的积极承认,让李有才知道自己的猜测十分接近。
李有财道:“既然如此,那还劳烦三位了。”
白袍客道:“你说什么?”
“抱歉,我有说话说一半的习惯,还劳烦三位在这屋子里住上两天了。”
应九天已然会意,伸手在三人身上连点数下。这三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应九天拖进房内。
应九天笑道:“后天正午,他们才能活动。”
李有财道:“还劳烦前辈了,此刻还需要前辈再出一次力。”
“你要做什么?”
“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