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处于江河之间,虽在比不上苏杭两城,但也繁花似锦,鳞次栉比。
街上总是闹哄哄的,尤其是在集市中。小商小贩自早都要呆到日落西山才会收摊,几乎每天都是满载而归的。这么闹得集市里会不会有人抢生意,乱占摊位?
那是不会的,因为他们这些摊位都是受人“照顾”的。一些老商家还能记得,三年前每月都要将钱两送到李府,但这三年来都是张府的人来收钱了。只因为李府三年前就在江州除名了,谁也不谈,谁也不说。而李府原来庞大的生意也已经被张府尽数接管。
若是现在再提起李府,街上的人倒是还能记起那个无恶不作,那个出卖亲人,为保活命小畜生。
这个小霸王小畜生是城中人的饭后家常唠嗑料,几年过去还是有人会说起。
“这畜生总应该死了吧。”这是处在江州城西进口的一家酒馆,酒馆不小,有两层。说话之人此刻正与几个朋友一起在喝酒。
一旁喝的醉醺醺的一个文弱书生道:“人活于世,孝先行。这不孝不义之人,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
有人嘿嘿笑道:“就算肉掉在了桌上,这人都嫌恶心,你说他没了爹没了娘怎么活得下去。”
几人不断笑骂,这“小畜生”就算真死了,也要给他们骂活。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小畜生正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笑眯眯的饮酒。
虽然他的眼角在笑,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瞧出,他的眼神中尽是怒火。他愤怒,倒不是因为别人骂他,而是因为回到了故乡,又回到了那一切的开始之地。
李有财多么希望自己的父母兄长还活着,若是用自己的性命能换回他们的性命,他会毫不犹豫的去死,哪怕他还惧怕着死亡。
可是世间的一切都是没有“如果”二字的。
五人行得数月,终于来到了这江州城。
江水为大,是以成州。人无水不活,水孕育了一切。
柳伤琴注视着李有财,她早已注意到,李有财自上了这家酒楼后,一口菜也没有吃。他们五人相处数月,她竟早已迷上眼前的这个男子,这位貌可怖的男子。她几乎每时每刻都要瞧瞧他,但现在这幅笑中带怒的模样还是第一次瞧见。
柳伤琴夹起一片菜,放入李有财的碗中,幽幽得道:“李公子,饭菜有些凉了。”
李有财瞧了她一眼,微笑道:“多谢柳姑娘了,我现在胃口不好,还是喝几口酒来的痛快。”说完拿起桌上的酒往杯子里倒。
“喝酒怎么能少了我,英俊啊,你喝不喝?”说话之人自然是庞胖子了。
这假胖子数月来已看出柳伤琴钟情李有财,也不再缠着柳伤琴,却总是缠着柳英俊。柳英俊虽然因为有了几个朋友很高兴,但庞胖子这般粘人恶心的还是教他受不了。
柳英俊自然是喜欢柳伤琴的,他们师出同门,又从小一同长大。但他似乎是知道自己的相貌是绝对配不上她的,从来不表露心声,好像将这份感情藏在了心里。
丑陋的人总是会有点自卑的,这种自卑外人可能瞧不见,但他们自己却是知道的。自卑不是好事,但也不一定是坏事。自卑的人往往能更加的认清形势。
李有财也是一个自卑的人。自此离开江州之后,他就自卑自己的软弱,自卑自己的一切。但自卑的人也能披上坚强的外衣,现在他就是一个坚强的人。
一个坚强又自卑的人。
他此番下山,是为了寻仇。家人重于一切,他必须要亲手报仇。
剩下的就是找他的大哥,家难那日没有看到他大哥,也许他大哥还活着。此外,还有他的三叔,这个三叔在每年中秋之夜都会来到他们家,三叔的鼻子上长这一个大大的黑痣,让人觉得讨厌,所以李有财从小就不喜欢他。
李有财不清楚他三叔在哪。他父亲三年前让他大哥送那盒子到三叔手中,他三叔一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李有财还必须要找到他的三叔。
可为什么还要来这江州城呢?因为李有财希望自己能突破这层束缚,坚强的走下去、活下去。
人活着,心死了。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柳英俊原本不会喝酒,但自从被庞胖子某次狂灌之后就爱上了这玩意。现在可以说一提到“酒”就来劲。
无奈李有财却总是遏制他两饮酒,总说什么“饮酒不妨,但多喝误事。”所以柳英俊每次喝酒都只能喝上半壶,还有半壶是胖子的。
但此刻却瞧见李有财一股劲的喝酒,而且问店小二连要了好几壶。
四人都看呆了。
庞胖子对着柳英俊使了个颜色,然后向李有财谄笑:“小李你今天高兴,我和英俊也给你助助兴。”说完对着柳英俊直摆手,意思是多去要点酒来。
柳英俊果然不负重托,直接搬了一坛酒上来。
小青瞧着他,气道:“这么多酒你们喝的完么。”
柳英俊嘿嘿直笑:“喝不完带走。”
两人也不废话,舀起碗便喝。
原本在一旁饮酒吃饭的几桌,瞧见这桌人吃饭喝酒如此无礼数,都不禁摇头。柳伤琴、小青低下头,两张小脸通红通红的。
刚才痛骂“小畜生”的那桌人,瞧见边上这桌两个大汉这样喝酒,那桌上有一人大声道:“黄兄,你瞧见没那桌子上有几个乡下人喝个酒都这么、这么没铺位。”这人已醉的说话都说不清。
一旁的黄兄接话道:“刘大金,你看,那两个舀酒喝的人长得多丑啊。”桌上几人一边喝酒大笑,一边调侃庞胖子与柳英俊。
庞胖子与柳英俊却没有去理,好像眼前这坛酒才是一切。
李有财转过头,怒瞪一眼刘大金好几人。
刘大金等人瞧见李有财脸上那刀疤,仿佛吃了一记闭门羹。居然连屁都放不出了,只顾闷声喝酒。
李有财当然一眼就认出了刘大金等人,当初就是这几人毒打了他。也就是这几人让他清楚的认识到世态炎凉,人向势看。
事过境迁,李有财也未仗着现在的本事去找他们麻烦。在桌上放了一两银子,拉起了抱着酒坛子的两人,五人下了楼去。
刘大金长出一口气:“这人脸上这么大一条疤,一定不是好东西。”
黄斌低声道:“你们瞧见那人桌上的姑娘了吗。”
旁边一人道:“是那个带着面纱的?”
“我瞧见那一位姑娘肤白如雪,貌美如花,好似天宫的仙女。”
一旁又一人臭道:“去你娘的仙女,人家带着面纱你怎么看得到。”
黄斌急道:“你若蒙着脸,你能吃饭?你们这群狗崽子,连女人都不会看。”
几人凑过来。
有人说:“那这么漂亮的姑娘,是不是轮到我们兄弟享享福了。”
刘大金道:“你不怕那脸上有疤的人?我、我可不敢。”这人说话倒是很老实。
黄斌大笑道:“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不是我们可以消受得起的,我们去把他们的行踪告诉张金贵大少爷,想来又能有票银子去怡红院晚上两天了。”
几人说完就兴冲冲的跑下楼,要去跟踪李有财三人。
李有财先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房,将两个喝醉的人扔到床上。由于两人不使力,两人在床上时身上东西撒了一地。
尤其是有一堆碎银子。还有一块铁牌,铁牌的正面刻着一颗参天大树的图画,反面刻着一个“松”字。
柳伤琴拾起牌子,仔细瞧了瞧这块牌子,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块牌子。”
小青说:“胖子可没有这些,应该都是柳公子的东西,我们全部收拾起来。”
三人将地上东西全部拾起,放在桌上。
李有财道:“让这两人睡着吧,我要出去一趟。”
柳伤琴与小青也觉得在房内无聊,还是大白天,应该出去走走。
三人步行出客栈。此刻李有财心中慌乱,周灵儿时常告诫他心不能乱,一旦心乱任何事情都会注意不到。但李有财发现自己一到这江州城就克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在环幽山庄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的慌乱。
就连被身后几个不会跟踪的人跟着,好像都全然未发觉。
在城中车水马龙的街道穿梭一阵,三人到了城北。
“你带我们来集市买什么?”柳伤琴问道。
李有财呆立原地,说不出话来。三年前这里曾是他的家,但现在他伫立在的这块地已经变成了一个集市场,过往商户络绎不绝。
他摇了摇头,走到一卖玉器的摊子旁。
那商贩瞧他脸上带疤,凶声恶煞的模样,都不敢大声招呼。
商贩主恭敬的道:“大爷,我这儿的玉都是上好成玉,你看这玉里头泛着白……”
李有财打断了他的话语:“请问这儿的李府呢?”
“大爷,我这玉不是问苏州城的李汉进的,那人的假玉我怎么敢拿来卖给你呢。”
李有财又问了几家摊贩,没有人还记得这里曾经是李府的庄子了。他们只记得现在管集市的是张府的大爷张金贵。
李有财叹息一声,原来已经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的李府了。
人得记忆总是去的这么快。
张金贵是他儿时的好友。都是富家子弟。
当时他家第一,张家第二。
物以类聚,人活着的确是有一个圈子的。有钱的人喜欢和有钱人聚在一块。穷人则通常和没有钱的人一道。
但现在李有财在他们眼里已经不止是一个穷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了。
瞧着李有财失魂落魄的模样,小青与柳伤琴很是不忍。小青抓住他的衣袖:“李公子,你是怎么了,有心事可以和我们说的。”
“是啊,我瞧你、瞧你一到这城中就心事重重的。”
李有财叹道:“这儿曾是我家。”
小青知晓李有财的往事,而柳伤琴却不知。柳伤琴低头含羞着道:“那,那你的爹娘也在这里吗。”
“他们都已经死了。”
柳伤琴证了一怔,“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她才知道李有财为什么这么伤心。
李有财却释然一笑:“无妨,你们随我来。”
两女跟着李有财左转右转,竟然出了城,到了城外的一个大树下,这里是一片草地,草很高。
瞧见四下无人,柳伤琴一颗心砰砰直跳,她红着脸偷偷瞧李有财。她虽然很清楚李有财的为人,可实在想不出李有财带着他们两个女孩子,到这没有人的地方来还能干什么。
李有财抬起头瞧着树:“这棵大树是我以前最喜欢来的地方。”
两女抬起头也瞧着这颗树。
这棵树很高,茂密的枝叶挂满枝头,几根粗大的树枝弯的很低,叫人能从树枝上爬上去。
李有财接着道:“你们不知道,我以前是一个富家公子。天大的事情都能用钱解决。”他走到树旁,摸着树干。“但是我很孤独,每天都有一群下人围着我,还有一群富家子弟对我逢迎拍马,更有数不尽的女人在我的怀抱。有这么多人陪着我……”
他的眼中流露出了伤感:“可我还是非常的孤独,每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都会到这里来。”
“这里草原来可没有这么长,我每隔一个月都会让人来这儿割草的。”他笑了笑,一下跃上了树干。“这儿的风景大不如前了。”
柳伤琴与小青静静听着他的过往,哑口无言。
“我原以为我很聪明,周围的人都笨的无可救药。现在我才知道,真正愚笨的人是我。我竟然连死都不敢。”李有财痛苦的抱住了头。
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慷慨赴死?
一阵风掠过,带走树上几片淡黄的绿叶。李有财的目光跟着乘风而去的落叶。
这落叶会飞向何处?是否落地之后,就随之淡去?
“小青你可知道我是如何遇见秦叔的?”
小青摇了摇头,轻轻地道:“还请公子你告诉我们。”
“那一日,我与城中几个富家公子在城东的酒馆喝酒。”他笑了笑:“我突然瞧见楼下有个身穿……”李有财将自己如何遇见秦冷,又如何家破人亡、又怎么到了永安的事与两人一一道来。
李有财跳下树干,拍拍两人的肩膀笑道:“你们两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把心里话与你们说出来,此番舒服多了。”
这里能远远地望到江州的城门,从城门中稀稀落落的有人进出。李有财瞧城门看了眼,远处有人身穿大黄袍子,周围围了几个人。
“张金贵”,这江州只有他穿黄袍子。李有财微微一笑,向两女道:“来了。”
两女还未搞懂李有财说的是什么意思,张金贵几人就已经到了三人跟前。
原来那刘大金、黄斌几人一出酒楼,就跑去告诉张金贵城中来了一位美若天仙的美人,所以张金贵带着几个下人就寻来了。张金贵好美色,李有财是清楚的,只要有美人总是想吃上一口。
富家公子通常不是很瘦就是很胖,这张金贵三年前还有些瘦,但此刻已经是个大胖子了。他坐在椅子上,椅子下面穿过两根粗大的木头,再由四人抬起来的,但他周围有九个下人,显然是换班轮流抬轿。若不是他一如既往的穿着大黄袍子,李有财还真认不出了。
他也不认得李有财了。
他瞧了眼李有财,只觉得这粗人脸上疤痕里好像要爬出成千的蚂蚁,直叫他作呕。
张金贵身前还有一个人,这人李有财也识得,以前张金贵天天带在身边的下人“小爬虫”。
小爬虫一张嘴巴总是能把张金贵说的眉开眼笑,显然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
此刻,小爬虫瞧着面前这位刀疤面孔的人,心里也是有些害怕。但他讲起话来却一点都让人觉不出他在害怕:“哟,大爷两位姑娘你们好。这儿是我们家少爷的旧友埋葬之地,几位嘿嘿。”
李有财面无表情,但他面无表情实在是更令人害怕了。张金贵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小爬虫自然不能缩了:“大爷你现在踩着我们家少爷朋友的坟上了。”
“你们少爷的朋友是谁,为何连石碑都不刻上一个?”
小爬虫好像无奈的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伤感的表情:“我们家少爷的朋友可算是远近闻名了,因为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兄长,害的自己全家死光光,家财尽失。这畜生的名字不提也罢了。”
“哦,那你们为何来这里?”
小爬虫笑了:“也只能说我们少爷交友不慎,交了这样下贱的朋友。但我们少爷却重情义,讲义气,自然不能不顾昔日的朋友之情了。”小爬虫笑眯眯的回头瞧了一眼张金贵。他原本以为张金贵听到他这番吹捧又会眉开眼笑,但这一次他失望了。
张金贵胖嘟嘟的脸活像一个肉团,两只眼睛眯成缝,一转不转的盯着柳伤琴。完全没有听到小爬虫在说什么。
小青和柳伤琴一直听着这小爬虫的话语,自然知晓这人说的“朋友”就是李有财了。若是眼睛里生出的火可以煮水的话,那一壶水都被她两煮开了。
李有财微微一笑,双手抱拳:“得罪,得罪,我们不知这是阁下朋友的坟头,我三人立刻走,不打扰公子和朋友叙旧了。”说完就拉着两女要走。
小爬虫一看三人要走,立马拦在李有财身前:“哟,大爷。我家公子说能在朋友的坟前相遇也是一场缘分,我家公子是最最看重缘分的,所以想请三位到庄上一聚。”
“我与你家公子既不相识,何来一聚只说。”
小爬虫的一张嘴好像占满了他的脸庞:“哟,大爷你看你这么见外,相处相处不就认识了吗,你看你高大威猛,身材魁梧,有如天神一般,我们公子最爱结交英雄好汉了。”
李有财被小爬虫这么一夸,好像很高兴,脸上斜斜一笑。
张金贵看着李有财的面庞,也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