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7点30分,中年OL陶缘正哼着小曲,坐在自家客厅的饭桌前看电视。陶缘中等个子,圆鼓鼓的脑袋很是可爱,尽管40多岁,大脸庞上却很难看出皱纹,按照陶缘自己的说法,这就是常乐者的优点,越少发脾气皱纹出现得也越少,她对此说法很满意,所以生活上也经常是笑口常开,遇到不愉快的事,干脆跑出去散个步或者看看笑话节目,心情自然舒畅了。
工作上,她对下属和同事的态度也是如此,陶缘认为如果下属在工作上出现某个失误或是效率不高等等令人不悦的地方时,对他人的怒吼和侮辱似乎不会有任何弥补,这恐怕就是所谓的“无能狂怒”吧。她更倾向于冷静思考,解决失误所造成的问题,解决完便过去,解决不了也得欣然接受结果。每当其他人问她:“你为什么老是不提醒那些笨蛋让他们记住教训,省得以后再犯?他是你部门的,你不管谁管?每次都是解决好当下就完事,难道你没有身为上司的威严吗?”
面对同事连珠炮式的发问,陶缘总是淡淡一笑。心说:“要是错误那么容易就能改正,以后再也不犯,我们还要监狱干什么?人的本性和习惯可不是别人动动嘴皮子就能篡改的,想要发自心底纠正错误,唯有靠本人啊。”她并没有把这话告诉别人。
闲话不说,此时陶缘正在看体育频道,里面在回播今天光子岛上的决斗比赛,陶缘把椅子抽出来摆在电视机面前,又倒一杯冰咖啡放在一旁的桌角,津津有味地看着比赛,杯中的冰块“咔嗒”作响,陶缘时不时拿起杯子抿一口,再摇摇勺子好让咖啡的苦味变得均匀。
突然,身后的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陶缘应声回头,看到一高个、长发的女孩子推门而入,纤长的手将身后巨大的旅行箱搬进来。透亮的汗水顺着额头滴下,长长的辫子散乱地垂在背后。
“我回来了,妈妈。”女孩擦去额头的汗,朝客厅的陶缘打招呼。
“欢迎回来,芽亚。”
“你在干什么?”
“看咱宝贝女儿的电视节目呢。”
电视里,芽亚与徐杨帆的比赛正杀得红眼,陶缘目不转睛地看,全然没顾及身后的女儿。芽亚苦涩地吐吐舌头道:“天下哪有妈妈喜欢看女儿吃败仗的。”
“谁叫这是比赛,胜负乃常事嘛。让我猜猜,你哭了没?”
“你当我还是7岁啊。”
“也是啊。如果哭能换来胜利,换做我肯定会哭死。”
陶缘一边做出爱哭鬼的表情,一边把桌上的冰咖啡移到芽亚那边:“喝吗?天气开始热起来了,一路回来很渴吧。”
“我更想吃些什么?晚饭有吗?”
“刚才叫了披萨。”
“哇真棒,我先洗澡,待会儿再吃。”
忽然,陶缘似乎想到什么,问道:“小雨回家了吗?”
听到妈妈如此问,芽亚先是愣了一下。
“那家伙还在岛上呢,他晋级四强了,明天开始要比半决赛。”
“他可真有一手。”
“嗯……”芽亚搪塞着,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脚。
(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现在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正被其他人当傻瓜在耍着玩?)
不知何时,妈妈陶缘悄无声息地靠近芽亚,冷不丁说道:“你在担心他吧,要不要妈妈开车把你载回岛上?”
“笨……笨蛋!谁在担心那家伙!?”
芽亚揉揉光滑的脸蛋,三步并两步地把旅行箱推进自己的房间后,便跑进浴室里关上门。
(妈妈真是……)
给浴缸放满热水需要几分钟,芽亚解开辫子,脱下满是汗水的短袖衫、裙子和过膝袜,双腿在摆脱袜子的束缚后,腿部的毛孔得以解放,芽亚感到一丝凉爽,她直视镜中的自己,原本白净的脸庞变得稍有些红润了。
(大概是浴室的热气吧……)
她打开莲蓬头,清凉的冷水顺着头顶倾倒而下,身上的热气立刻褪下,说不出的舒爽。
等全身上下洗得差不多了,浴缸的水也满了。芽亚撩起毛巾将那头长发包起来,免得泡澡时长头发飘在水里,然后再跨入浴缸,小心地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中。光子岛上的宿舍楼,自己房间的浴室里也有浴缸,而且比家里的宽敞,可以把两条腿完全伸直,但芽亚却泡得不惬意,她喜欢稍小些的浴缸,这样水温下降的速度会慢些,身子还能蜷缩在里头把浴缸占满。
也许是方才陶缘妈妈问候,泡在热水中芽亚,依稀回忆起好多年前,她带着小雨在翻斗乐园里玩,这个乐园很大,海洋球泳池、平衡木、花式滑梯、室内攀岩等设施应有尽有,小孩子们疯狂地在里面追逐打闹。芽亚玩得很欢,小雨则跟在她身后跑,芽亚记得当时小雨脸上虽然洋溢着笑容,但玩乐的动作却格外小心。
这个矮冬瓜男孩子时不时会停下来检查衣服有没有被汗水弄湿,衣领有没有被尖锐物勾破,每到此时,挂在小雨脸上的笑容便会消失,转而变成一种机械式的严肃表情,待小雨认为没有问题后,先前的笑容才会再度浮现出来。芽亚记得自己有些不耐烦地问过他:“为什么老是畏畏缩缩的?为什么总要看衣服?”小雨扭扭捏捏地回答:“衣服弄脏,妈妈会生气的。”
听得芽亚莫名其妙,生气又怎么了?芽亚比同龄孩子好动,小时候经常和喜欢恶作剧的男孩子们打架,闹得一身脏兮兮地回家,气得陶缘妈妈一脚把她踹进浴室,作为惩罚,那天晚上的手洗衣服全部由芽亚洗,然后就过去了,兴许第二天芽亚又会满身泥泞地回到家,笑嘻嘻地摸后脑勺对妈妈吐舌头,她对这种事不在乎,而且也觉得很正常,家长教育孩子无非是罚站、增加劳动量、发牢骚,严重点也不过时抽个耳光或踹几脚。
九岁的芽亚认为同年龄的小孩应该早就对父母的教育伎俩习以为常了,可为什么小雨还是那么恐惧于来自父母的教训呢?不过芽亚这个疑问在后来得到的答案。
将回忆重新切回到翻斗乐园的玩闹,那天天气炎热,尽管是室内的乐园,但剧烈运动后免不了一身的汗水。九岁的芽亚,只穿一件黑色的短袖运动衫,从额头和脖子处流下汗浸湿了运动衫的衣领和腋下,她毫不在意周围的视线,撩起运动衫的衣角抹去头顶的汗珠。回头看向小雨,他穿一件天蓝色的T恤,衣服倒没有湿,但额头上仍见有细小的汗珠欲往下留。可小雨仍像只小狗似地嗅着自己衣服上的味道,想要闻闻有没有明显的汗臭味。
于是芽亚把小雨拽进自己的家,陶缘妈妈把两人的衣服洗了,芽亚和小雨一起在浴室里洗了个澡,那时的浴缸对于两个还没疯狂成长的孩子来说还是很宽敞的,芽亚来顺便给小雨搓了背,作为交换,小雨为芽亚理好长发绑成辫子,两人望着对方干净靓丽的小脸,都展露出亲切的微笑。
芽亚睁开眼睛,回忆被中断了,陶缘正在门口叫嚷:“刚才忘说了,10寸六片装的披萨我吃了五片。”
“哈?这你早说啊!我正饿着呢。”
“啊哈哈,还以为你在减肥呢,我听说好多高中女生都开始在意身材。”
“我的身材很完美好不好!”
陶缘乐呵呵地回到客厅,戏弄一下女儿,心情好像也舒爽不少。芽亚离家比赛的那几天,陶缘过得孤零零的,没人说话她倍感寂寞。
正当陶缘想继续看电视时,手机铃响了,她扔下遥控器转而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的联系人,愣了几秒,随即按下通话键,将手机贴在耳边,和声悦色地向一方打招呼。
“大忙人啊,可算忙完了?嗯啊,芽亚刚回家,正在洗澡。去哪?她当然是去参加LDS学园的校园赛去了,小雨也一起啊。你可别想成那样,芽亚可是为了夺冠才去的呀。什么?我去劝你儿子?我劝他干啥,那是个人自由,再说他又不是去打拳击、也不是去嗑毒,我有什么好劝的?你也别大惊小怪,孩子又不是机器人,哪会去做和你下达的指令一样的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小雨过得挺好,芽亚可算是看得紧啦。对啦,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强势,孩子也大了,有主张也正常,不要太过限制,就这样啊,我挂啦。”
浴室的门开了,芽亚换上可爱的睡衣,摆弄着头发走出来,看到陶缘妈妈正在挂电话,随口问道:“朋友打来的吗?”
陶缘没有马上回答,略加思考一番,还是决定说出来。
“严瑜打来的电话,就是那个严老师。”
听到这个名字,芽亚摆弄头发的手停住了,步伐也僵住了。
(也许是听错了。)
芽亚回过头,两眼亮晶晶的,像是在祈祷某件事不要发生一般,她想再确认一下,于是加重了询问的语气:“谁回来了?”
陶缘狐疑地望着女儿诧异的表情,仿佛也明白芽亚的些许感受,但陶缘并不希望女儿沉浸在错误的现实中,她再次口齿清晰地答道:“你没听错了,小雨的妈妈很快要出差回来了。”
晚上8点,LDS学园高中部高一4班的学神成槻泉斜跨背包,怀里抱有满满一袋子的速食快餐和甜食。刚从超市出来的她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成槻泉还是不习惯新剪的短发,以前长发披肩,空调的冷气能被后面的头发挡住,现在剪短了,光溜的脖子没有遮挡,冷热交替的,她热切地盼望自己不要感冒。
来到家门口,她拿脚踢踢门,抱零食的双手挡住了视线让她看不清前方,好在门上有扩音器,里面传出人工智能特有的机械音:“成槻安,确认身份。”
“那是我妹,你这白痴电脑。”
扩音器里的声音并不理会她的粗暴问候,继续说道:“速度慢的狗和速度快的狗比赛跑,最后哪条狗出汗多?”
“这破电脑,这屋子就三个人住,你刚才已经认出一个人了,怎么还要提问过关?”
“问答无效。”
门口的成槻泉叹口气,无奈地说:“狗是不出汗的。”
“正确,你脑筋转得真快。”扩音器说完,门锁发出清脆的声响打开了。她三两下地脱掉洞洞鞋,光着脚走进客厅,在黄色的灯光下,客厅里烟雾缭绕,作为烟民的成槻泉早闻出来这是来自黑店里的劣质烟草,同时房间里传出响亮的呼噜声,让成槻泉饱受听觉和嗅觉上的折磨。
转头向右看去,房间门开着,父亲正趴在书桌上鼾声大作,桌子上堆满稿纸,显得凌乱不堪,只见父亲圆圆的脑袋压在稿纸上,嘴巴大张,八字胡微微翘起,洋溢着快乐的表情,口水从嘴角里流出,弄湿了下面的稿纸,看来想叫醒他得费一番功夫。
又转头向左看去,房间门也是开的,妹妹成槻安,人称“城管”,正伏在桌上专心致志地做数学题,她右手握笔,左手手肘搁在桌脚,两根手指夹住一根香烟,时不时将烟衔在嘴里吸两口,恶劣呛口的烟雾正从她的房间里飘出来。
成槻泉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直接朝妹妹扔过去。成槻安注视着习题,握笔的手却自动抬起,准确地接住巧克力,搁到一旁,手中的笔没有放下,而是用剩余的手指撕开了零食的包装。
成槻泉也撕开一包零食,走进妹妹的房间,大声问道:“怎么样?玩得开心吗?”成槻安这才放下笔,把面前的习题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随后往嘴里丢入两块巧克力,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成问题,姐姐大人,本届高中奥数竞赛的冠军非你莫属。”
姐姐成槻泉笑道:“可真不给别人留情面啊。”
“我可不像姐姐那般悠哉自得,能赢为何要输?倒是姐姐,我吩咐你要在校园赛里打入八强,结果你还真就到八强结束,一点儿再往前争取的欲望都没啊。”
“我的身份快暴露,在那儿被你的熟人碰见,他们发现我不是‘城管’了。”
“哦……”成槻安这才将目光移向姐姐,问道,“莫非是小雨和芽亚?”
“你说名字我也不认识啊。不过,和我玩最后一场的那个男生倒有几分意思,他居然会多重思考,虽然场上只有他一人,但决斗时感觉像是有好个人在帮他出谋划策,我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他那么多人……”
“那是以一个正常人的实力来推测的吧,”妹妹偷笑道,“我们的实力可不能按正常人来算啊。”
“你还挺爱慕虚荣啊,学神妹妹。”
“你也一样,学神姐姐。”
说完,妹妹将自己的那包劣质香烟扔给姐姐,成槻泉接住一看,又扔了回去,不服气地说:“脑力过于常人,品味可有点低。是不是零花钱不够买烟啊?”
“你还敢说这个?口气倒不小,为了让你帮忙代我去参赛,我可把这个月零花钱都给你啦,当然还有香烟的钱!你可不是吃亏的主,物质享受要求挺高,替代的比赛就不上心。”
“哎呀,事到如今还说这个,是谁说自己想宅在家里,恨不得放弃比赛啊?”
成槻安怒道:“我有宅着吗?我还不得代替你去参加你那该死的奥数比赛啊。虽然是电脑上的远程考试,可耗脑细胞了。”
懒得去听妹妹的牢骚,成槻泉关上妹妹房间的门,走到父亲身边,父亲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只有鼻孔中吹出一个泡泡,伴随着有节奏的鼾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成槻泉拿起桌上的笔,轻轻一下戳破泡泡,“啵”的一声,泡泡破了,父亲猛地惊醒,从椅子上跳起来,双眼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好像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可以当作好点子。”
“这不挺好吗?”成槻泉微笑地说。
父亲的手往后伸过来,她将笔递给父亲,父亲接过笔正打算大做文章,却看到稿纸上刚写出来的故事一节被自己的口水弄糊了,顿时僵住了,思考片刻,又喃喃自语:“这可能也是一场梦。”
“是梦就好了。”成槻泉附和道。
“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随即,父亲放下笔,又趴在桌上鼾声如雷了。
“晚安。”成槻泉关掉桌上的台灯,轻轻地将父亲房间的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