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_抽刀断水
高蝉备了车，依照水汜和的吩咐驾到洛水旁。远远望去，洛水两岸挤满了人，有的服饰华贵，有的布衣荆钗，多是年轻的少年少女，个个绰约多姿。他们都卷起裤腿儿，在浅水处嬉闹游戏，更重要的是，她们可见的贫富差距中并没有丝毫隔阂，高蝉眼见着一个相貌丑陋的女子捧起水泼到一个富家小姐身上，那富家小姐竟不气不恼，反而哈哈直笑，也捧起水向那女子泼去。这倒是奇景，高蝉看着，不禁问道:“今儿不是端阳佳节吗？怎地这些人不向河里扔粽子反倒泼起水来？”
水汜和提着一口气道:“我们是来晚了，粽子已经扔完了。”
“那他们还在这里作甚？”
“端阳节时，所有的水神都会现身，为屈子大人祷祝，他们这是在等洛水之神的福缘。”
高蝉深深地看了水汜和一眼，缓缓道:“你也是洛水之神，也要去为屈子祷祝么？”言下担忧之意流露，水汜和表情温柔地看着他，说道:“我杀了人，违背神训，是不可再以神族自居的。”
“蝉儿，你看屈子大人多有福气，每年都能吃到那么多的粽子，我死了之后，可不想吃那么腻味的东西，你在每年冬至时，煮一碗饺子扔到河里去可好？”见高蝉脸色沉了下来，水汜和浅淡笑了笑:“再往前走一段吧，这儿人太多了。”
高蝉听得他气息越来越弱，又说了死后的事，心情自然是不好了。忽地水边传来一阵阵欢呼，高蝉看了一下，见水中探出许多如碧玉一般青翠的兰草，兰草快速地生长着，开出许多粉紫淡红的兰花，一时间，那些会水的少年少女都向水中游去，有的少年采到了，回来戴在心仪的姑娘头上，那姑娘便喜笑颜开，有的被姑娘采到好几朵，都挂在头上，也无人去争抢，高蝉看着，又不禁笑了出来。
马车往前走了约二里路，这儿已渐渐没什么人了，高蝉停了马车，扶着水汜和走到河边的一个亭子下，问道:“来这儿做甚？”
水汜和斜躺在亭椅上，微风送来出水灵兰的香气，对高蝉摆了摆手，高蝉靠了过来，手汜和抬起手臂，想要去抚摸高蝉的额头，抬了几次，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高蝉跪坐在地上，把头低在他手臂旁，水汜和淡淡笑了笑，指间微光闪动，抚在高蝉的后脑上。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亭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碧衫女子，那人清冷高雅，言色间有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倨傲，却是灵犀。
水汜和望了一眼熟睡的高蝉，又向灵犀望去，轻声道了句:“师姐，我想与你谈笔交易，用我的还阳禁咒换你的三年修为。”
灵犀眉睫一动，认真地道了声:“好！”
水汜和起身时，高蝉还在睡梦中并未惊醒。灵犀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之外，二人虽为同为师姐弟，但素来无甚交集。此次见面，也仅仅是个交易而已。
看着身上的尸斑一点一点的褪去，皮肤渐渐有了光泽，感受着体内经脉的充盈，水汜和对着水面一笑，双手幻化结出指印，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什么咒语，却又似轻轻的呼唤。
不多时，又一个碧色倩影沿岸而走，留下一路迷迭重影。仙罗面上带着俏皮的笑意，行至亭中，对水汜和嗔道:“怎地回来了也不告诉我？”忽而看到趴在亭椅上熟睡的高蝉，一蹦一跳地跑过去，把高蝉的脸扳过来仔细地看了看，笑道:“呀，小嫩草都长这么大了！”
嫩草这个称呼是多年前留下的，那时高蝉还不过八岁，水汜和告诉他有一个姐姐很喜欢他，要过来看他，高蝉一本正经地道:“不见！老牛还想吃嫩草。”自此仙罗便得了个“老牛”的称谓，称高蝉为小嫩草。
“弱儿怎么样了？”水汜和问道。
仙罗放开了高蝉，起身道:“他已入我门下，你不必担心，他与你一样，都是从地狱门口走出来的人。”
水汜和抬起手臂，望着拇指上那枚银白色的指环，轻声说道:“作为入门之礼，这枚指环就赠予他吧。”
“那你怎么办？”仙罗闻言眉目动了一下，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这一接触，却是让她身子凛然一震。水汜和转过身，目光凝注过来，乌黑清亮的眸色中，有一些苦涩的味道，却又透着一股坚韧，似乎有许多不能与人说道的经历掩埋在他的那无尽的深渊之下。
“我已经用不到了。”
仙罗撇着嘴，湿润的眼眶就要滴出泪来，水汜和忙道:“别哭，在这之前，我还要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你说！”仙罗抽噎了一下，把眼泪咽了回去。
水汜和偏过头，温柔地看着静谧熟睡的高蝉，太阳在他的身上渡了一层金戈，仿佛在为他排开黑暗，保护着他。
“我要你，让他离开我。”
仙罗怔了怔，似是不相信这句话，不过想到刚才那一接触，顿时明白了些许，心疼地望着高蝉，道:“就算你舍得，血浓于水，他又如何会肯离开？”
水汜和摇了摇头:“血水再浓终难敌骨肉情深。”
“你……”仙罗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吐出一个你字，过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沉声道:“不要这样，他会恨你的。”
水汜和深呼了一口气，借着气尾的残音，无力回道:“痛苦，并不像死亡那样无法挽回。”
高蝉忽地似是梦呓地动了一动，二人一惊，水汜和忙对仙罗道:“好了，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多谢。”仙罗点了点头，朝高蝉道了句:“可怜的孩子。”便匆匆离开了亭子。
仙罗离开之后，洛水之畔，又一碧衣少年缓步行来，水汜和盯着那个曾经欢笑，如今却满面冷毅的少年越走越近，长长叹了口气。
“弟子胥弱，见过师叔。”少年走近身前，对水汜和行一拜礼道。
水汜和轻轻摇了摇头，伸出手去，道:“弱儿，你不该与我这么生分的。”
胥弱向后退了两步，与水汜和保持着距离，清声说道:“尊卑有别。师叔当是不知胥弱已入洛神门下，也接得到本门召令，既是误会，弟子也该回去了。”
水汜和见着这番情景，心下顿生一股悲凉之感，他与胥弱的相识缘于阴阳弃子的命运，都是从地狱门口走出来的人。正因命途的相似，水汜和更是能深知胥弱的感受。
当年他被秦炙野刺了一剑，便带着高蝉离开渝州城，尔后秦炙野因霸剑被人追杀，世人皆知秦炙野是死于凶徒之手，可唯有一人知道，他是死于移魂术。
胥弱的模样水汜和看在眼里，心里虽然难过，却也没什么好说，只轻轻道了句:“弱儿，如今你已是神族门人，前途不可限量，瑾夫人地泽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听到母亲之名，胥弱神色凄动了两下，想到皖城外遇到老鬼时水汜和的舍命相救，之后又耗尽真元为之续命，洛阳随口一提的弱水三千……
往事种种回泛心头，胥弱眼神雾气朦胧，不过面色仍冷凝说道:“也许，没有得到想要的温柔，就会得到上天的眷顾吧。”
“时候不早了，弟子先告退了。”胥弱朝水汜和又拘一礼，才施展凌波微步向洛水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