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游蛟出渊
随着慕姬姑娘和良夜的离开,小城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黎族也在数日后离去,只是黎族那名叫楚颜的女子因喜爱小城,愿留下来多住些时日,水汜和不知黎族用心,便将楚颜安排在稷下宫对面的一处闲舍中,这里人来往复,她也难有所动作。
整个新年,城中都是欢乐的,三年的丧期已过,数十位英魂得以安息,这让活下来的人也宽心不少。水汜和的出关,退了一场浩劫,也让百姓们更加舒心地过安稳的日子。除夕那夜各具风华的表演,更让一城百姓耳目一新,人们闲谈之间,常常道起,那日的精彩绝伦,以及……有心的高蝉。
即便是身为后来者的三十多名城卫,也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城生活中,慢慢沉淀下来。
“大人。”尔雅施步走来,面上稍带羞色叫道。
“怎么了?”良夜刚走,又见她这副娇羞模样,问道:“有意中人了?”
尔雅一听怒喝一声:“胡说八道!是城中有不少城卫对孤妇倾心,托我来探你口风。”
水汜和“哦”了一声,道:“又不是你的婚事,你娇羞个什么劲?”
“废话!我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替别人张罗婚事,当然会不好意思啦!”
“城中多是孤寡,若能重组家庭,相互照应,那是再好不过,你吩咐下去,若有情投意合者,结为烟亲,婚事诸多花费稷下宫拨报半数。”
尔雅闻言欢呼跑开,水汜和唇角轻轻勾起,自顾轻言道:“活着能找个陪自己到死的人,真的是最美好了。”忽然转头问道:“卫疆,你有没有意中人?”
卫疆闻言一楞,随即恭敬回道:“卫疆只盼护得大人周全,暂不去考虑那事。”
“这话说的。”水汜和淡淡道:“像是我阻了你的姻缘似的。”卫疆沉默不语。
下午,杨溢便交送来一份名单,列出城中有意结亲者,这一看,足有七对之多。水汜和还未来得及吩咐杨溢准备婚礼物事,又陆陆续续来了一对又一对,至傍晚,共凑足了十二对!
“相互攀比,当真要命,这两人平日里都没什么来往,竟也来结亲!”尔雅指着名单中后添的一对人名说道。
高蝉瞪着眼,回道:“许是她们觉得要是再不找,就都被人挑光了吧。”
“随它去吧,既如此,我们也不必劳心费神,让他们自己去办婚事,完了到稷下宫报帐就是。”水汜和笑道。
高蝉蹿了过来,背靠在水汜和臂膀上,伸了个懒腰,问道:“哥哥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明显感觉到背后之人浑身一僵,高蝉微闭着双眼,安静地等着,良久,才听到他回道:“要是找了个不疼你的嫂子,那可怎么办?”
高蝉合闭上眼,轻声道:“哥哥,我明日要出城去了。”
“不过了元宵?”水汜和颤音问道。
“我与人约好,去江湖闯荡一番,可能要许久才回来,你别太想我了啊。”
“嗯,行李收拾了么?”
“还没有,我想先告诉你。”高蝉起身,便往住所行去。
“我也想去!”
高蝉停下脚步,回身又蹿在水汜和身侧,笑道:“那可不行!我哥哥这般人物,可不能流浪于草莽江湖!”
水汜和与他面对着面,笑问道:“谁还会对我图谋不轨么?”
“我呀!”高蝉眉目泛光,又飞快起身离开,水汜和望着他消失侧背影,面色微变,瞳中闪过一抹幽色。
第二日,高蝉晨练回来,见水汜和早已在房中等候,桌上放着一个食盒,高蝉冲上去打开食盒,笑道:“许久未尝到哥哥的手艺,可想死我了。”说罢便端出饭食大口吃起。
“好吃吗?”
“好吃!”高蝉吞咽着口中饭食,忽而说道:“灶台火气大,哥哥还是远离些好。”
“一次,不碍事。”水汜和起身行至高蝉一个简单的包裏处,问道:“没什么落下的吧?”
“把你落下了。”高蝉嘴里还嚼着饭食咕哝道。
水汜和身子一震,高蝉不知何时已行至他身后,按住他正欲取下的另一枚隐戒道:“这枚指环,你留着护身。在城中好好修养,我回来前,你不能出一点差错!”说罢晃了晃手上的另一枚隐戒,抄起行李,便飞身夺出房门。
“把我落下了……”水汜和也不回头去看追寻那闪逝的身影,他如削薄唇上染了一抹朱红,迎上透过窗纱射来的辉色晨曦,眉眼中舒展自然,如一个世外仙人,不染风尘。
稷下宫中,尔雅等人已等候多时。水汜和行至正中,也不入座,就开口道:“来而不往,非礼。尔雅,你带几名弟子,亲自去江陵一趟,临行前,去与黎楚颜辞行。你出行这段时间,城中由杨溢主事。”
“是。”尔雅和杨溢回道。
“此次城中庆典,虽是高蝉所为,但我汜水城也不可失了礼数,本汜亲写了十二封手书,杨溢,你觉得交予谁去送合适?”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显然让杨溢吃惊不少,不过稍稍回神,便开口答道:“上次来的朋友不是一路,需得寻一位擅长轻功者,小师叔已经出城去了,若大人只是回礼致意,杨澈足矣,若是有意来往,当由二师父出任以示重视。”他说的二师父,自然指的是琳琅。
“我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水汜和眯着眼睛问道。
杨溢惊得一身冷汗,不过他面上沉稳,丝毫不慌,回道:“汜水城少与外人打交道,由杨澈出面以示谢意即可!”
水汜和闻言一笑,道:“杨澈。”
杨澈垂首领命。
“我会出城些时日,各人完成任务速速回城,各司己任,不得有乱。”水汜和言道,众人各自领命。
三日后,扬州城外,一辆马车正缓驰于官道之上,看马的气力与车夫的行头,显然是长途跋涉至此。此时太阳当空,车夫见扬州城已近在眼前,从一旁取出一个水壶,咕咚几口,吐了口热气,说道:“大人,我们到了。”
车帘拉开,露出一个清白俊秀的面容,他细长的唇上起上干皮,闻言一笑,带着倦意回道:“先找间客栈落脚,休息一晚。”
车夫应了一声,昂起头,长驱直入扬州城。
水汜和一洗数日来的风尘,待行出房门,正迎上外出打听消息回来的卫疆,二人行至厅中,点了些饭菜,卫疆开口说道:“城中富商不少,却无一户姓白,蝉少爷数日前出现过在琼楼摘星阁,此外也无别的消息。”
“辛苦,先用晚膳再说吧。”
二人用完膳食,在街道上闲逛,负有扬一益二的盛名,这扬州的繁华自是非汜水小城可比。水汜和逛着开心,也不再想着打听白棠之事,他走进一家首饰店,仔细琢磨着每一枚银制指环,老板见他神采出众,一身长衣幽光隐隐,拇指上指环也非俗物,忙热情上前介绍。
“这些银戒都是产自江西贵溪,贵溪的银器甚是出名……”
水汜和转看向另一处独自摆放的一枚戒指,那老板又说道:“公子好眼光,这枚戒指是出自名师高越之手……”见水汜和蔑了一眼,又偏向他处,落在一枚蛇环戒指上,那老板又说道:“这枚蛇环指戒也是名匠所造,蛇环三圈,可自行收放大小,五指皆可,公子指如柔荑,配此蛇形三环……”
水汜和淡淡地盯着他,问道:“难道我不能试戴一下么?”
那老板哈哈笑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说罢迅速拿出那枚指环,双手奉上。
水汜和将那枚蛇形指戒套在左手小指上,因手指细长,又将蛇圈调紧了些,这么一调,足绕了四圈,他左手拇指上一枚隐戒指环,尾指上一枚蛇形四环戒,配上苍白细长的手指,当真是再无其他了。
“卫疆。”水汜和吩咐毕,便率先出了店门,此次出行带了不少盘缠,倒也能小小挥霍一番。卫疆付了银子,又匆匆赶上。
这扬州的夜市十分繁华,水汜和停在一街道处,四处张望,卫疆上前问道:“大人在找什么?”
“扬州的城建、人文颇备特色,许多地方,汜水城可引而鉴之。”
还未待卫疆开口,水汜和又快步向另一条街行去。他素来喜静,想不到在这儿竟难得如此活跃,卫疆快走几步,也跟了上去。
这条街道人少了些,隐隐听了些车马铃音,水汜和自顾打量周围房屋建筑,直到一队车马停在身前,才愰到神来,冲为首骑在一匹黑马上之人一礼致歉,方退至一旁。
“公子可知莫府在何处?”那黑驹上,一剑客盯着水汜和问道。
“在下初至扬州,人生路陌,并不知晓。”水汜和回道。
“哦,那就可惜了。”那剑客持剑冲水汜和一抱拳,便缓缓带着车队前行,数十名骑士护卫在一辆白马黑玉车辗四周,那黑玉车侧用金丝纹着一条巨兽,而巨兽的两颗珠目在夜色中绽放异光,把黑玉更添了一抹幽光。
车队过后,见水汜和还怔立不动,卫疆见四下无人,小心叫道:“大人?”
水汜和回过神来,淡淡笑道:“卫疆的鼻眼很像那名剑客呢。”不理会卫疆的反应,水汜和行至人群中,问得莫府所在,便朝城西赶去。
“藏锋剑的主人,黑玉麒麟车,莫府……”水汜和若有若无地小声嘀咕道。而卫疆跟在身侧,虽面色沉静,手足之间却可见慌乱。方才连问路这种小事水汜和都亲力亲为……
不多久,行至莫府门前。卫疆抢上前问道:“不知贵府可有一位名唤白棠的小姐?”
那门子望定二人,回道:“两位稍候,容我去禀告一下。”
那门子带着一约二十年纪的男子前来,那男子望定二人,道:“在下莫天根,白棠是在下表妹,两位可是汜水城来客?”
卫疆退后,水汜和冷声问道:“怎么?若不是汜水城的人,会是另一番回答么?”
莫天根忙笑道:“怎么会,表妹贪玩,回来常说起汜水城的朋友,两位来寻,故有此一问。”
“我有要事,可否入内一叙?”水汜和沉声道。
“是天根失礼了,请。”莫天根忙侧开身子,朝水汜和一摊手道。
水汜和大步跨入,莫天根朝门子吩咐一句,也跟上前去。二人来到正厅,分别入座,水汜和凝眉重道:“此事性命攸关,还请屏退左右。”
莫天根迟疑了下,还是吩咐了侍者退下,闭了门窗,才开口问道:“何事竟得如此谨慎?”
“白棠到底是谁?”水汜和眉目一横,冰冷问道。
莫天根闻言一楞,回道:“白棠是在下表妹,岭南富商白家的二小姐。”
“不好意思,我不相信你。”水汜和站起身来,周围阴气暴涨,莫天根大惊,欲大声呼喊,口中却全发不出声,身体也丝毫动弹不得,不仅是他,一旁的卫疆也在这股威压下难以支撑。
“告诉我,最真实的答案。”莫天根脑中回响着这个声音,这是一种命令,一种无法抗衡的命令,而在这命令之下的他,除了服从,竟无半分别的想法!
约过了半刻钟,这股威压化作无形,卫疆大口地喘着粗气,见莫天根已昏倒在座椅上,惊恐问道:“大人,这……?”
水汜和睁开眼晴,幽瞳中寒光一闪,答道:“这是摄魂术,不管是什么秘密,都逃不过摄魂术的捕捉。”他声音冰冷,无一丝情感与温暖,卫疆惊寒,暗自嘲道:纵他对城中百姓费心尽力,对高蝉万种柔情守护,可他毕竟是汜水城主,阴咒传人。他说的秘密,是不是也在暗示什么?
“还不快走!”见卫疆愣神,水汜和喝道。
二人打开厅门,见外面早已布满了黑衣护卫,立于正中一人,却不过是个十四五岁少年。
少年透过二人,见莫天根躺倒在座椅上,怒喝一声:“拿下!”
黑衣人未动,却从四面射来数十支弩箭,那弩箭来势极快,将二人四周团团围住,水汜和右手伸出正欲施咒,拇指上却空空如也,那枚蕴含着绝命结界的隐戒早送给了高蝉。心下一慌,身前却闪出一个人影。
“嗖嗖”几声,数支弩矢钉在身后门墙上,而卫疆护于身前,胸前也中了三箭。地面突起数十道钢索,将二人牢牢困在其中。
那黑衣少年哼声笑道:“我管你是谁,敢在莫家横行,无异于找死!”
黑暗,比黑夜更恐怖的黑暗,没有点点星光,也没有人家灯火,这个如泼了墨的空间里,五指在眼前晃动,都丝毫不见。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四周静地出奇,除了自已的呼吸声可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里,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地狱。能感受到的,只有没有止境的绝望。
“我这是死了吗?”卫疆心中暗道,这样的地方,他连发出声音的勇气都没有。
“你醒了。”不远处响起一个空洞幽远的声音,卫疆一惊,恐惧道:“你是谁?”忽又觉声音熟悉的很,试探问道:“大人?”
见对方沉声“嗯”了一下,卫疆心中大喜,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向声感处一点一点探着寻去。
“你的伤,没事了吧?”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在这冰冷的环境中多了一丝温度。
方才被这黑暗笼罩,此时定下心来,发现体内正有一股暖流游走全身,卫疆这才想起为水汜和挡了一箭,只是那箭上不知有何门道,一中箭便晕了过去。此时那股暖流在体内流蹿,箭伤处的疼痛不特意去感受却是毫无体会。
尔雅曾交待过,水汜和的每门咒术都损耗极大。听得水汜和声音比之之前虚弱了不少,卫疆心中一暖,回道:“我没事,多谢大人。”又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墨家地牢。”
“莫家地牢?”卫疆惊叹道:“想不到小小一个莫府竟能建出如此牢笼!”
“墨家自战国而起,机关术天下无双,这不过是冰山一角,所幸莫府只是墨家的一个分系旁枝。否则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了。”水汜和解释道。
墨家?卫疆这才听清,正想问他是如何得知,忽地想到他曾对莫天根使用过摄魂术,那莫府的身份就不是秘密了。想到那摄人心魂的咒术,卫疆心中一凛,又惊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还能逃出去?”
听得水汜和颇为不悦的哼气声,卫疆傻笑道:“我是想问,大人可需要我帮忙?”
“你大点声响,把此间守卫引来。”
卫疆闻言,大声吼了几声,回声来回震荡,却丝毫没有回应。不知是伤势痊愈还是得知能逃出去,或是与这地牢之中的另一人消了嫌隙,卫疆心中大爽,又大声呼了首歌,见还是无人前来。破口大骂起来,把墨家从祖先挨个儿往下数落,不过留了口德,骂的倒不至难听入耳。
“好了。”水汜和回道。
卫疆闻言停下,忽地听得钢铁“铮”的声音,一道强光射来,直晃得卫疆眼睛疼,忙用手挡在眼前,趁着这道光,卫疆寻得水汜和所在,便行至他身侧。
“吵什么?是饿了?”一个举着火把的黑衣卫士行来,手中拎着一个食盒问道。
卫疆见来者还谦谨有礼,不禁心生敬佩,墨家兼爱平生,对牢囚敌人尚有如此之心,果然名不虚传!
“多谢。”水汜和起身回道。行至二人之间铁栅栏处,说道:“开门!”
那黑衣卫士慌忙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牢门。水汜和踏步行出,对惊讶的卫疆道:“你还要留在里面么?”
卫疆忙蹿了出来,取过那开完门就楞在原地黑衣护卫手中的火把。
“回去吧。”那黑衣护卫转身,如傀儡一般慢步原路回走,行至墙侧的一个暗仓中,便钻了进去。
“这……!”卫疆张口道。
水汜和缓步向前,娓娓道:“这是驭鬼术,操神驭鬼,唯我命是从。”
卫疆“哦”了一声,心中又是一阵寒凉,此人身上的禁术都是这般阴诡,哪天自己会不会也受他操控而不自知。
走了一阵,也不见尽头,卫疆问道:“大人识得这地牢之路?”
“墨家主张节俭,虽会修造机关,但断不会修一条不通之路。再往前走,就是一段阶梯,我们会上至这地牢的第八层,第八层中机关密布,也有一个守卫。”水汜和回道。
卫疆大感安慰,除却得知了确切的出路,水汜和平日除了城务和高蝉,对他人都懒于言语,此间已花了不少时间向他解释。因周围极静,二人脚步声尤显突兀,卫疆又问道:“大人还要以咒术应对?不会伤了自己?”
借着火光,看得他面上一抹得意,水汜和开口道:“地牢深不可测,阴寒之气越重,我越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