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焦竺的房间里，正对着门口摆放着四方木桌。苏芸坐在东面的长凳上，焦竺装作没事儿人一般，浅笑着将做好的午饭端出来，当初炒的几个小菜，如今倒是有些凉了。
焦竺围着围裙，伸出手摸了摸陶瓷菜盘底面，“都凉了，苏小姐稍等会儿，我去热热。”
苏芸伸出手覆在焦竺端起菜盘的手上面，浅笑着制止道，“焦竺姐，不要忙活了。将就着吃便是，我也不是讲究之人。”
苏芸这么说，焦竺也就势坐下来，热情招呼苏芸吃饭，“你们过来也不知会一声，好歹做些好看的菜肴出来。”一边说一边给苏芸夹菜。
苏芸抿着嘴唇，不敢贸然开口，只是担忧地盯着焦竺红肿的眼睛。她跟许琢玉打探过焦竺的，圜庆夜厅的出身，当初邱老爷子不欢喜，便将她赶走了。
焦竺也明白苏芸留下来的意图，不过就是要陪她说说话，叫她心里好想些。“今日叫你看笑话了。”焦竺先开口说起事情来，自嘲道。
苏芸夹菜的手微停滞，又笑道，“哪里来的笑话？焦竺姐不要多想才是。”转而安慰起焦竺来，“琢玉与邱公子不晓得，我却实打实的看得出来，焦竺姐这般做事情，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焦竺听见苏芸这般安慰自己，初时忍住的眼泪却又盈满眼眶顺着脸颊淌下来。微吸了吸鼻子，低头叹气道，“富裕人家，我们哪里高攀得起呢？”
苏芸噤声，稍咬着筷子不说话。焦竺这番话，也是在说给她听，叫她早些放手罢了。
焦竺调整呼吸后，抬起头来浅笑道，“邱老爷是汉城里有名的教书先生，涵养也是有的。初时得知我和承臻的事情，也没有来找我，只是跟承臻叮嘱，‘不要坏了别人家清白姑娘’。”
苏芸放下筷子来，托着下巴看着焦竺，仔细听她诉苦。
“可是承臻却跟邱老爷说要娶我。所以邱老爷才来找我。”说着，焦竺又低下头去，掏出手绢来揩眼泪。“也没有威胁恐吓我，不过是跟我说如果没有我，承臻的未来应该是如何。”看了眼苏芸继续说，“承臻是军人，日后定是要出人头地的，哪能有个上不了台面的太太呢？”意味深长看了眼苏芸。
“若是焦竺姐与邱公子真心相爱，何苦在乎名分这个东西？”苏芸接过焦竺的话来，一面是反问焦竺，一面是回应焦竺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焦竺冷笑一声，“苏芸，邱家可是教书育人的世家，哪里接受得了夜场出身的人？承臻是邱家的小儿子，无论讨多少个妾，也是轮不上我的。”焦竺又叹气，“邱老爷来找我，邱夫人和邱家的女眷们，也是处处刁难。苏芸，我真的累了。何况，邱老爷说得在理。”
苏芸伸出手去，稍用力握了握焦竺的玉手，无声安慰焦竺。
焦竺抬起头来看着她，总算将之前欲言又止的话说出来，“苏芸，趁早放手吧。何况，许公子还有个从贞。”
苏芸挤出一个笑容来，也不回应。她与琢玉之间，哪里又是只隔着个许家和顾从贞这么简单呢？想起这些来，苏芸也低头叹气，她也有她的苦衷不可言。
〔2〕
日子还是照旧过着，苏芸与黎珺搬来民意四路已经一周之久。
没过多少日子，焦竺便搬走了。临走时还来民意四路99号跟苏芸招呼。
一清早，苏芸听见有人叫门，刷着牙便去开门。
开了门却只见焦竺立在门口，后面停着一辆黄包车，黄包车上面又放着一个小型的行李箱。
苏芸虽然料到焦竺要离开，但没想到来得这般突然。瞪大眼睛看着焦竺，疑惑问道，“焦竺姐，你这是？”
焦竺轻颦浅笑着点头道，“我今日便走了。特意来感谢你引荐梅娘与我相识，便宜讨了张上等舱船票来。”
苏芸也客气道，“焦竺姐说些什么话？与我这般客气。”转而又问起邱承臻来，“邱公子，知道否？”
焦竺深吸一口气，浅笑着摇头。苏芸也看得出来，她心里是有邱承臻的，否则不会这么长时间才离开，不过是在等邱承臻来罢了。
苏芸抬头瞥了眼刚升起来的太阳，热心地问道，“何时的船？容我收拾收拾，送送焦竺姐。”说着，便要转身回院子里拾掇。
焦竺制止道，“不用了，早上八时的船，时候就要到了，此刻赶过去恰好的。”
苏芸也顺水推舟道，“如今也不晓得何时才会再相见。焦竺姐路上小心些。保重。”
焦竺浅笑着转身坐上黄包车，回应苏芸后，又叮嘱了句，“苏芸，不要走我走过的路。”
苏芸目送焦竺离开，背影显得那般落寞寂寥。该是下了何等的决心，才有勇气抛弃邱承臻呢？
黎珺从西厢房里出来，见苏芸立在门口，便也凑上来看。“谁呀？”
“焦竺，邱公子的情人。”苏芸一边答话一边将院门合上。“此番走了，来与我告别。”
黎珺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你今日仍旧要过王家去？”苏芸漱完口问向正洗脸的黎珺。
黎珺点了点头，“自然是要过去看看的。”说着，转身拿了木架子上面挂着的毛巾擦脸，声线冷冷地说道，“不然何时才能把事情做完？”
夜里近八时，苏芸从玫瑰园后台出来，欲要回去，却被康安叫住了。
“红姐姐。”
苏芸转头看着康安，蹙眉疑惑问道，“你怎的不在门口收银，跑到场子里面来？”
康安挠头尴尬笑着，“红姐姐唱歌唱过了，此刻只有离开的客人，哪还有人进来？”
苏芸笑着，知道康安是进来讨个轻松娱乐，也不揭穿他，只问道，“你叫住我为了何事？”
康安侧过身子，指了指二楼的包厢，“我适才替吴九儿送酒上去，瞧见有位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好似当初来玫瑰园找你的两位公子中的一位。”
苏芸蹙眉问道，“哪次来找我的公子？”听康安这么说，苏芸一边往二楼包厢去，一边问道。
“尚未开园的时候来找你的那两位公子，好似姓邱。”康安答道，引着苏芸往包厢来。
康安这么说，苏芸只觉得来买醉的人是邱承臻，虽然来找过她的公子很多。推开包厢的碧纱橱，当真是邱承臻。一只胳膊支着脑袋趴在茶桌上，另一只手里握着白兰地的瓶子，嘴里还喃喃自语不晓得说些什么。苏芸见地上全是翻倒的白兰地酒瓶，有好些已经碎了，知道邱承臻喝得不少。转头又叮嘱康安，“康安，去叫两个大汉上来。”
康安点头便走了。“再叫人上来收拾包厢。”苏芸又冲着康安的背影吩咐了句。
〔3〕
邱承臻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苏芸叫大汉将邱承臻抬到舞台后台的休息室内。周缙寅听闻苏芸抬了个酒汉到舞台后台，过来探看。
“怎么了，这是？”周缙寅皱着眉头，稍有些不悦。
苏芸闻讯站起身来，看了眼躺着的邱承臻，又看出来周缙寅的不乐意，只得搬出许琢玉来，“许公子的朋友，在玫瑰园喝醉了。”
周缙寅听苏芸提起许琢玉来，面容才稍微好看了些，俯下身子瞅了眼，“若是许公子的朋友，便要好生照顾着。”
苏芸知道周缙寅又打着什么算盘，只得说道，“已经叫康安去买醒酒汤了。一会儿若是宵禁了邱公子尚未醒来，便留下康安，与我一同照看邱公子才是。”
周缙寅背着双手，站直身子来，点了点头叮嘱了安全便走了。苏芸的话，他好歹也要看在许琢玉的面子上给几分的。
第二日三时许，邱承臻才醒过来。天尚未亮，玫瑰园后台只点了几盏灯，好叫人容易入睡。
邱承臻坐起身来，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看见旁边化妆台边上坐着人，趴着睡在化妆桌上。邱承臻摇摇晃晃起身，凑近了看，才认出来是苏芸。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碰倒旁边的凳子，发出声响来，又吃痛叫了声。
苏芸惊醒坐起来，还以为当真进了强盗，转头看见是邱承臻才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你醒啦？”邱承臻稍有些不好意思说道。
苏芸起身扶邱承臻坐下，叹气道，“你醒了也不知道叫人，我还以为是强盗小偷呢。”
邱承臻看见后台门口处倚着门框睡得死死的康安，微抬了下下巴，问道，“那谁呀？”
苏芸转头看了眼康安，回答道，“玫瑰园的小厮，不是坏人。”
邱承臻闭着眼睛揉了揉脑袋，才模糊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在玫瑰园。“你怎么在这里？昨天夜里是你主场？”
苏芸才将邱承臻在玫瑰园喝醉的事情缓缓道来。她也知道邱承臻是借酒消愁，也不过问到底为何。
两个人都默默无言，良久，苏芸才开口打破沉寂。
“焦竺，走了。”苏芸说道，觉得这件事情该让邱承臻知道，“今天早上走的。”
邱承臻仍旧闭着眼睛，缓缓开口道，“我知道。”然后又说道，“我这些天没事就在码头等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