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彩塔楼的七星灯阵内耽搁了这么久,陡然间破水而出接触到外界耀眼刺目的日光,非是阵内一派阴森暗红之色可比,不由得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犹自狼狈的漂浮在水中,岸边楚爷灼灼的目光烫的我心慌,一瞬间竟宁愿与其面对如此的难堪,莫不如永远囚禁在七星灯阵内。
“姐!”一团黑影“扑通”一声坠在我身前,紧接着湿漉漉的身子被毛手毛脚的司徒衍重重抱住。
饶是我身处于巨大的尴尬之中,却也挡不住看到他平安无恙的欣喜,而这种喜悦也足可抵消因为乍见楚爷而心中泛起的滔天巨浪。
司徒衍可不管那么多,一面捞着我朝岸边游去,一面絮絮叨叨的表达着他的情绪,“姐你不知道可把我给吓死了,最初听星罗说你去了七彩塔楼的时候,我气得差点没揍那小子一顿。他说你功力恢复了我还不大相信,后来又被小泉紫川那个泼妇设计困在了一个房间内,这一宿急得我心都要炸开了。刚一脱困竟见你们一一从这湖水中冒了出来,你一向不会凫水可有什么妨碍没有?别怕,我们很快就上岸了。”
他竹筒倒豆子般的宣泄着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宿的心焦,其实于我而言,又岂是数个时辰的煎熬呢?七星灯阵内的时光流逝缓慢与外界时辰大不相同,不然也不会发生如此多的变故了。
缓过一口气,我回头冲着早已被撂在一旁的温子曦歉意的笑笑,这才有空打量此处是个什么所在。
只见湖水幽幽碧绿之极,环目四顾,岸上博大空旷,竟是之前比武场的所在,原来此湖就是昨夜晚间发散出无尽绿芒,曾牵引得无情差点失了心神的那个人工湖。没想到这诡异的湖泊竟是通往七星灯阵的捷径。
司徒衍年轻气盛,几番划拨便已带着我游至岸边,我刚要双手扶岸自水中跃出,猛地里眼前伸过一只坚定而白皙的手掌。
我没来由的心头一颤,顺着那熟悉的掌纹向上看去,正对上楚爷犹如亘古岁月般幽远深邃的目光。这是无情从未见到过的眼神,似有情又似无情,前一瞬仿佛藏有无尽的忧伤,后一瞬风云涌动精光乍现。
无情自诩擅揣人心,却从来就看不透眼前这个男子那高深莫测的眼光。此刻的他半蹲下尊贵的身形,将一只保养良好的手掌递与我面前,就像是高洁的神袛沾染尘埃,高不可攀而令人心生冷意。
不错,在楚爷面前,无情永远都是沁梅轩内卑微如泥、婉转承欢的梅儿,这个身份本来并无什么,但是因着子曦的存在,一切的不堪过往都变成了更深一层的折磨。就像一把入肉三寸的匕首,突然之间暴涨成了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自我心脏的位置对穿而过。
望着那只依然坚定不移的手掌,我竟有短暂的眩晕感,晃神间右手已经下意识的伸了过去,同时间心底微凉,原来在某些人面前,能迅速做出决定的不再是头脑,而是曾经固有的习惯。
楚爷微一用力将我自湖中拉了出来,那样注重仪表的一个人竟毫不在意无情破水而出时飞溅在他衣裳上的水珠,有一种释然的神色自他面上晃然掠过。但是,他也一定注意到无情顷刻间的犹豫了吧,不然他的笑容又为什么有些哀伤?
“这副‘落汤鸡’的模样,哪里像平日里震摄江湖的杀手无情了。”楚爷轻轻拨开覆在我额前的湿发,温柔的样子一如对待沁梅轩的梅儿,低语调笑道。
我心中陡然一凉,知道此刻子曦定然在身后看着,却苦于无法回头,唯能将仍被楚爷攥着的右手抽出,俯身行下礼去,“无情见过楚爷。”
我不敢抬头对视他的目光,却也固执得待他一如往日般尊重守礼,仿佛过了有千百年光景,才听到他淡淡道:“罢了。”
我如释重负的起身,赫然看到他烫人的目光胶着在后面刚刚上岸的温子曦脸上。
司徒衍毫无所觉的自顾开心道:“这下楚爷来了就好了,姐你也一定很意外吧,我脱困出来的时候见到楚爷,才真真是骇了一跳呢。”
楚爷静静的由着他呱噪完,方才不以为意道:“不过是贪恋落樱时分的奈良风光罢了。”
“明明是关心我和我姐嘛!”司徒衍不满意的嘟囔着,当今天下也唯有他能以这样的语气与楚爷对话。
楚爷却不以为忤,轻笑道:“无情艺绝天下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这刚刚练通了两指的‘五雷指’,着实令人忧心。”
他眼光淡淡扫过,随意道:“看来你们在这里结交了不少新知,也算不虚此行。”
“哎呀,瞧我一高兴竟忘了这茬。”司徒衍来了精神,拉过早我们一步出来的易水寒,又扯住子曦介绍道:“这是我和我姐结识的易大哥与温二哥,多亏了有他们帮忙。”
“这是楚爷。”司徒衍骚了骚头,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向温易二人介绍楚爷,回头求助似的看向我,含糊道:“我的‘五雷指’便是楚爷传授的,他与我们的师父平辈论交,算起来也是我们半个师父了。”
我扭过头去不与他目光相接,也并不觉得他这番介绍有需要补充交代的地方。
温子曦头一个行下礼去,“子曦拜见楚爷。”
易水寒只是拱了拱手,郑重道:“楚爷。”
楚爷似乎不喜司徒衍如此介绍,微微蹙了下眉头,方始展颜回礼道:“江湖儿女不重虚礼,二位不必客气。”
我见身边安倍家与小泉家的人竟一个不见,只有我们这些从阵内出来的人,不由得大是诧异,也不想见到楚爷与子曦他们的客气寒暄,遂一拉小泉紫川衣袖,低声道:“妹妹可有更衣之所,这样子实在无法见人。”
紫川、和美她们由于有天照大神的庇佑,身上滴水未沾,此时看我狼狈,紫川急忙说道:“休息室离此不远,无情姑娘请随我来。”
其实区区湿衣并不足虑,无情运转内息片刻间就能干透,只是为了躲避因着楚爷与子曦的碰面而引起的尴尬罢了。
不过我也确实有许多疑惑想要问询小泉紫川,只见她在休息室内翻箱倒柜,方找出件男装,递与我说道:“我看姑娘惯穿男装,这是我大哥生前的新衣,从未上过身,请姑娘勉强一穿。”
我道谢接过,看她提到小泉秋月邪眼角微湿,也不禁有些唏嘘,安慰道:“人死已矣,你也不必太过悲伤。”
紫川握住我的手,低泣道:“无情你是个明白人,当知很多事情并非我本意,但是身为世家子弟,往往身不由己。我大哥其实骨子里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对我生出那样的心思,这才走了歧路。”
我也不由得感慨良多,这豪门世家的爱恨情仇果然比普通百姓要复杂得多,像这种超出伦常之事其实但凡大富之家都有发生,也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了。只不过奢靡人家显露出来的乃是欲多于情,而紫川与秋月邪则是停留于精神层次的爱恋,并且只是秋月邪个人的一厢情愿,也并非多么龌龊。
紫川看我良久未语,神情不由得有些忐忑,试探问道:“无情你是否在心中瞧我不起?”
我微微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我为何要瞧你不起,秋月邪单恋你又与你何干?你始终谨守礼法只与他叙兄妹之情,无情知道豪门内的那些真正罔顾人伦之事,那才是真正的腌臜呢。”
紫川这才松了口气,嘴角露出真心的微笑来。
我冷眼旁观片刻,突然问道:“紫川你是否喜欢我那不成器的师弟?”
紫川听了此言,犹如个小儿女般涨红了面孔,嗫嚅道:“恐怕那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不由得一笑,肃然道:“无情很是感激你这次对于司徒衍的庇护,但是作为长姐,我不得不说,你与司徒并非良配。”
紫川聪慧的脸上挂满了明悟后的哀愁,凄然道:“这道理紫川怎会不懂呢,不说旁的,就是这中土与东瀛的地域之距,也足够紫川断了念想。”
“不错,你明白就好。”看着面前这个失意的姣好女子,为了司徒衍的将来我却不得不硬起心肠说道:“你是小泉家的传人,自然不能离开东瀛。可若让司徒衍留在这里,我也是万万不允许的。”
“我知道。”紫川淡淡一笑,强忍着的泪水却由不得她的坠落下来,“我也知道司徒衍君并不喜欢我这样的女子,我终究是配不上他的。”
本以为陷入爱情的女子都是盲目而又自信的,谁知紫川即便情不自禁仍保持着理性的机敏。这是她的长处,可是,又何尝不是她的失败之处呢?
太过聪颖的女子是很难拥有单纯的幸福的,却又偏偏最是渴望拥有。如果在最初的最初,能够一如婴孩般单纯到底,谁又愿意九曲十八弯、筋疲力尽的复杂呢?
身为家族继承人的小泉紫川,正是因为自小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使尽了万般手段得以巩固地位,这才会毫无防备的爱上司徒衍的阳光无伪吧。
无情或许是独断的,甚至都没有问过司徒衍的意见,就替他回绝了这段感情。无情或许也是自私的,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了小司徒的头上,但是心底却有这样的笃定,就算司徒衍在此,对于我的意见他也不会有半点违背。
这样对于紫川或许欠缺公平,但是她可知道,为了保护这份最后的清澈,无情这些年又付出了多少,所以怎能忍心让小司徒留在此处经历别人从小就应该经历过的磨砺呢?就算司徒衍心甘情愿,无情也绝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