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做了半月,我们没再见过他和他那位温柔美丽的夫人,以为生活不再会有交集,但既然命运千方百计叫我们相遇,便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们。
一个春日微醺的午后,我在井边打水洗衣,一桶的水自然不是我这个年岁能举起来的,所以井绳拉得很吃力。
好不容易提出半桶水,摇摇晃晃地拉到地上又溅出去小半,而小半井水泼在了一双精致的黑靴上。
我抬头,他浅浅地对我笑。
“我来吧。”他伸手帮我提起木桶,五指白净得我都不忍心让木桶手柄将它们弄脏。
我惶恐地追上去:“王爷,您怎么可以干这个呢,还是让我来吧!”
他只当未闻,指指木盆里的脏衣服:“倒这里吗?”
我只能愣愣地点头,看他小心翼翼将水浇在衣服上。
“多谢王爷。”我尴尬地蹲下来,一个劲儿低头搓衣服。
他也蹲下来,问:“爷爷呢?”
我和爷爷从昨晚干活一直干到了刚才,期间我撑不住睡了半宿,老人家一直在做,差点累晕过去,但这里还有那么多衣服要洗。
其实我们的活早做完了,这些都是别人的份或者主管另加的,这样明目张胆的欺凌和刁难,仅仅因为我们是他们眼中的连族贱民。
但可悲的是我们一无所有,所以我们没有资格辩白,只能永远忍气吞声。
这些,我也不会和他说,即使我对他有好感。
所以我只是回答:“爷爷午睡呢。”
他笑道:“小穆真是懂事啊!”
我的脸顿时烫得跟火烧一样,只能加快搓衣的频率缓解紧张的情绪。
他突然站起来,我跟着抬头,看见爷爷不知何时倚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眼神冷淡得很可怕。
我被爷爷的模样吓到,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他负手走去,与爷爷一同进了房间,还锁上了门。
我觉得好奇,偷偷跑去贴在门上想听听他们说什么,却什么也听不见。
当夜,我们离开了那个拥挤破旧的小院子,住进了一小间别院,虽然也不是很大,却很小巧别致,小院里还有一个小水塘,立着几株翠绿的莲蓬,我满心期待它们开出荷花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住。
我高兴得不得了,在房间院子里来来回回地看啊跑啊,爷爷自始至终只是坐在屋檐下吸他廉价的水烟,不发一语。
我坐到爷爷身边,问他:“爷爷,有新房子住,您不高兴吗?”
爷爷摸着我的脑袋,反问我:“小穆啊,如果别人给你新房子新衣衫,但是要把爷爷带走,你还要吗?”
我艰难地抉择着,最后还是说:“那还是不要了,有新房子新衣衫却没有爷爷,小穆也不会开心的呢。”
爷爷宠溺地亲亲我的脸,最后什么也没说。
往后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下人们见了我们不再欺负我们,主管也不会不讲道理地给我们分配繁重的工作。一天的伙食也变好了,从前我们只能就着凉水啃硬馒头,现在我们可以有热腾腾的米饭吃。
有时候我们还能吃到稀罕的肉,印象最深刻是糖醋里脊,那是一道浇着甜甜的汤汁的鸡肉的菜肴,第一回吃,那种味道就让我欲罢不能,每回我都会拼命抢到两根,分一根给爷爷。
似乎只要有一根糖醋里脊放在饭头上,那顿饭就会变得特别美好。
十岁那年生日,爷爷给我做了一个小小的稻草人当生辰礼物,每年生辰爷爷都会做一个小玩意儿给我,虽然不是新衣服不是好吃的,我都是如获至宝一样开心。
今年却不同。
一个美丽的女子与几个打扮精致的侍女来到我们的小院子,带来的还有一些锦缎做的新衣裙,各种好看的首饰,大半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这个女子我记得,是他的夫人,是当朝相国之女,名叫田宛夜。
金枝玉叶,长得倾国倾城,还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真是任谁站在她身旁都要自惭形秽。
我也一样,她亲切地给我梳洗穿衣时,我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看着她嫩滑的肌肤,身为穷苦人的自卑便无可遏制地在身体里翻腾。
她说庆祝我生日快乐,还命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我很开心,吃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糖醋里脊,甜甜地唤她田姐姐。
爷爷却只是坐在角落里吸水烟,对田宛夜的到来视若无睹,她带来的东西他也一概不理。连后来田宛夜亲自请他上桌他也直接无视,惹得一众下人纷纷低声指责他,我也觉得爷爷未免太不近人情,好好的兴致也被他浇灭了。
那时的心情我竟是讨厌着爷爷的,一想起这个,我便将自己恨到了骨子里!
从那以后,他与田宛夜便经常来找我们,每次来都会给我和爷爷带一些吃的穿的。
我总是穿着他们的衣服,问爷爷好不好看,爷爷的眼神看着很忧伤,又是那么无奈,但那时的我年少无知,又如何看得出来这些?
几年后我大一些,我终于对爷爷的冷淡发起抗议,指责他不近人情不懂感恩。一开始爷爷只是说我小孩子不懂,几次三番后爷爷终于忍无可忍,告诉我说这些东西都是冉青他们施舍我们的,是嗟来之食,我们不应该要。
我觉得爷爷对他们心存偏见,那时我已经被冉青与田宛夜的小恩小惠冲昏了头脑,忘记了那些年,牵着我在冷漠的世道给我温暖的是爷爷,在风雪中敲开千家万户的门,只为了我要口饭吃的人是爷爷,义无反顾辞去好不容易找到的营生只为了维护我的清誉的还是爷爷。
那个时候,我不能明白金银财宝这些东西与爷爷比起来,是多么廉价,给我这些的人又是多么歹毒可怕。
我渐渐疏远爷爷,后来甚至还跑去田宛夜的院落找她,天天与她腻在一起。我羡慕她能有那些精致的首饰,能有穿不完的衣服,一双手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不必干脏活,我渴望自己也能变成像她那样的人。
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冉青,我若能成为他的妾室,这些东西我也能拥有吧。
但即使我的虚荣心开始膨胀,我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原则,我的一切,包括我的人我的心,都只会给我心爱的人。
所以,我从不与那些侍女一样故意对冉青献殷勤,不会刻意接近他对他示好,即使好几次是他主动找我搭话。
一次我在后厨洗碗,遇见府里的大厨,他中午吃饭时酒喝多了,醉醺醺地靠过来,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沾满油垢的肥手掌和肥猪似的脸让我觉得恶心。
我尖叫着反抗,但是根本逃不掉,眼看就要清白不保,大厨肥硕的身子突然就被丢开砸在柴堆上。
那时我没有看清救我的人是谁,但就是知道是他。我害怕得不行,什么也管不得就埋在他怀里哭。他轻轻地拍着我,不厌其烦地安慰我。
等冷静下来,我才觉得不好意思,慌慌张张地离开他的怀抱,但他身上的气味依旧萦绕在鼻尖,撩拨我的心弦。
他紧紧看着我,眼神似火一样热切,他说:“小穆,你长大了。”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特意这么说,我当然一直在长大,那年我已经十六岁了。
他让人处置那个大厨,罚得特别重。听见有人求情,我才发现,田宛夜也在这里。
那时,我眼中温柔体贴的田姐姐看我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是恶毒冰冷的,就像蛇蝎盯着自己的猎物那般,直教我毛骨悚然。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对着镜子看了很久,脑海里回响他对我说的那句话,真的,原来我真的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比田宛夜还要美。
后来,他经常主动来找我,一开始也只是聊天,简洁的他会单独带我出去玩。
他听说我喜欢吃糖醋里脊,便带我去帝都最好的馆子专门点这道菜给我,有时还会送我一些别致的发簪玉佩之类。他送我的东西我都舍不得拿出来,都很宝贝地锁在柜子里,经常拿出来看看。拿着那些东西,我一个人都能傻笑上好一会儿。
后来他还教我读书识字。我很聪明,一学就会,于是他又教我作诗。
一开始学的时候,我还试着给我们两个人做了两句:
蝉知有木染青莲,翠景烟波欲挽仙。
许是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我自认为感觉到冉青对我有好感,以为他也喜欢我。于是我憧憬着唯美的爱情,希望我们能像这两句诗一样,天造地设,神仙眷侣。
如今想起来,那时他根本没有给过我哪怕一个承诺,这些所有都是我愚蠢,自作多情罢了!
然而我无法自拔地,日日夜夜想着他,拼命制造和他相处的机会,这个时候我并不是贪图皇妃的身份,我只是单纯地想和他在一起,成为他妻子,因为我找到了比那些金银首饰更珍贵的东西。
十七岁那年生辰,我在王府的第十个年头,他问我想要什么礼物。那时我已经读了不少书,想法和审美与从前大不一样,想起自己院子里的小荷塘实在是简陋得紧,于是就说希望将院子弄得好看些。
当天他找人来改建了院子,依我的意思扩建了荷塘,搭上小桥,周围绕上翠竹,简朴的院子变得小巧别致起来。
爷爷是过来人,看出我对冉青越陷越深,当夜忍不住劝我回头是岸,还说冉青城府很深,不是我这样一个小丫头能对付得了的。
这种话,他每回看见我与冉青在一起都会说一遍,我次次也都只当未闻,这次却不一样,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他开始不依不饶。
我气愤地与他争辩,说冉青的百般好,又斥责爷爷冷血无情,故作清高。
那夜我们吵得很凶,谁也不让谁,恼火之下,我说了今生今世说过的最不可饶恕的一句话,我说希望爷爷死了才好。
夺门而出的我,没有看见爷爷当时崩溃欲绝的神情。
(今天番外二全部奉上,不好意思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