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风沙依旧。
黑城主城墙以里,土墙之外作为双方交战的主要区域,在此前大战中受损严重,但是依靠土墙,城镇民宅几乎完全的保留了下来,所以修补建材供应充分,黑城本是由内攻破,所以主城门也奇迹般的完好无损,如今闭门严守,突厥自然不敢再来造次。经过军士几周修葺,整座城塞已经渐渐恢复往日模样,只是某些地方遗留的残砖断瓦还在述说着之前血战的残酷。
陆源光此刻身处城镇之中临时设立的灵堂之前,此处跟之前司马通灵位所在偏厅相聚不远,乃是黑城之中难得的绿色之地,灵堂正中便是王威远、赵春江的灵位,王威远的尸体在大战之后已被寻回,早已面目全非,只有身上铠甲表明他曾经尊崇的身份;而当陆源光风尘仆仆的赶到黑城,当面见到赵春江的全尸之时,竟从高大白马之上跌落下来,口吐鲜血昏迷而去,经过几周调养,身伤已好,但是心伤难愈,此刻再次看见灵牌上刺眼的名字,司徒羽感到身边这位灰白头发的高大统帅身形又在微微颤抖。
陆源光终于稳定住了自己情绪,轻声说道:“王将军、赵兄弟,源光下次再来看你们,源光对天起誓,定要杀光突厥贼子,为你们报仇!”说罢,拿起手边行军羊皮酒壶,一饮而尽。
司徒羽举起酒壶,同样一饮下肚。在大军主部到达的当晚,陆源光便拉着司徒羽独坐黑城墙头,闷头对饮,司徒羽同样悲怮,对酒来者不拒,竟和陆源光喝到天亮酩酊大醉,酒醉之后就发现自己酒量突飞猛进,虽不似孟娇娇般天下无敌,但也不再轻易醉倒。
而对赵春江的死,司徒羽显然也无法释怀,虽然此战实乃以寡敌众的胜利,但是代价实在是太大,董令先的冲锋部队折得七七八八,司徒羽的前锋大部分重骑都去作了道铖的陪葬,这里面未尝就没有他贪功冒进、冲动决策的因素,还好最后取得胜利,万一失利,司徒羽肯定是第一批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几人之一。如今光威损失了王威远,黑旗这边逝去的赵春江更是平易近人,在军中人缘甚好,斯人已去,参与了黑城血战的无论光威还是黑旗,无论将军还是军士,都不愿去谈论或者炫耀这场胜利,整个城塞全然没有胜利气氛,显得特别压抑。
走出灵堂,陆源光深呼吸一口气,转头对司徒羽说道:“司徒先生,也算有好消息吧,听说仰帝已经同意了我们的主张,正式的圣旨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司徒羽心里一热:总算是好消息。
将光威和黑旗合并是陆源光和司徒羽合计后的主意,也是在这场战役后必然的选择,黑城之战光威伤亡惨重,虽然李双鼎在战后最快速度组织救护伤员,但即便这样光威旧部至多剩下三成,如此惨状纵然李双鼎这样的沙场老将也不禁半跪在地、热泪横飞;而黑旗的先锋部队也损失殆尽,基本丧失战斗能力,于是在墙头宿醉之后的第一次军事会议上,陆源光和司徒羽同时想到了两军合并,此提案一出,大家议论纷纷,到最后竟是一致肯定的意见,连列席的以李双鼎为首的光威旧将都无异议,也许能找到归宿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吧。
于是陆源光和司徒羽在仔细商议后,向皇庭上书提出了这个大胆的设想:将光威黑旗合并重整,基本保留光威旧部原职,同时根据合并后的军队规模,新的联合军团将主动回归部分支援队伍,保持中土主战军团约三万人的建制规模,并不做更大程度的扩充。这个提案毕竟是中土历史上首次提出将两大军团合并,所以陆源光、司徒羽本没有太大期望,只是心中念到黑城惨烈战况通过奏文早有传达,胜利确凿无疑,两方兵团阵容不整也是实情,就算皇庭所认不妥,但是于情理只应拒绝,不会责怪他们有非分之想。不想最后竟是能够想到的最好局面,虽然心情仍有阴霾,但是相比战斗结束之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而作为议案的提议者,他们早已经想到后续步骤,之前曾有细致盘算,若是皇庭通过提议,将光威所剩军力全部加入,整体规模约莫在三万四五,恰巧多出一个增援兵团的兵力,两人对视,均知对方心中所想,沉默片刻,陆源光说道:“天启那边,有劳司徒先生了。”司徒羽默然,心中想到:果然摊上了这桩苦差。
赵春江死在道铖手上不假,但当陆源光听闻战况详情后,却将满腔怒火撒向迟迟不肯动手的孟娇娇身上,从心里来说,司徒羽认为陆源光和孟娇娇都没有错,孟娇娇早就做好战斗准备,但是连司徒羽都拔剑准备突击之时,她还是选择等待,若和赵春江同时迎敌,局面应该不至生死,所以陆源光认为孟娇娇害死赵春江理由充分;从孟娇娇的角度来讲,我跟你赵春江素无渊源,从军职配置来讲也跟黑旗无关,更无协同作战的责任义务,为何要对你生死负责,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她只能作为一员将领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出击时机,从这个角度孟娇娇的选择也情有可原。在陆源光和孟娇娇大吵一场人尽皆知的情况下,这个被送走的支援军团自然就是最后到达配合生疏的天启原部了。只是大家毕竟才共同浴血奋战一场,如今马上就要拉下脸迎风送人,司徒羽心中苦笑: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黑旗毕竟是新组建的军团,归属感无法一触而就,所以在扎营时,成员各自还是原军团扎堆,司徒羽很容易就找到天启军团原部的营地,也很容易找到了孟娇娇,毕竟巨蜥那么大,想不看到都难。
军团人士看见司徒羽到来,不自觉的都站起了身,向他行注目礼,此战虽然惨烈,但毕竟在内忧外困的情况下打退四万突厥,制定战略的司徒羽在普通军士心中已经被贴上“神机妙算”的标签,只有司徒羽自己知道,过程有多么凶险,结局有多么幸运,如今大家敬佩的眼神让他略有感伤:赵将军,希望你九泉之下能够看到,因为只有你才有资格接受这些尊敬。
孟娇娇人在营地末尾的地方,他似乎对高地情有独钟,仍然与在黑城主营帐外无异,选取了天启这边视野最好的地方,旁边不远就是巨蜥的休息草棚,巨蜥作为异兽,排泄也异于寻常野兽,非常勤快,此处离草棚较近,空中气味并不那么美好,但是孟娇娇一代绝色,居然泰然处之浑然不觉,司徒羽心里想到:果然并非寻常女子,连对气味的选择都如此特别。
司徒羽走到孟娇娇身旁,也未说话,两人就在高地之上看着军中营帐,都不知彼此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只有微风瑟瑟之声。
司徒羽在心中叹气,既然对方不愿开场,那么当恶人的自己只好出场,他转身拱手,说道:“娇娇将军此战英武神勇,在下佩服……”
孟娇娇挥挥手,打断了司徒羽的继续发挥,说道:“司徒先生营帐之上口若悬河,战例典故信手拈来,怎么每次跟我说话,总是废话起头。”
司徒羽心中苦笑:难道我开篇就说将军感谢你们的英勇战斗,现在你们走人吧…此话太伤感情,司徒羽只能憋在心中。
孟娇娇看着憋屈的司徒羽,难得的笑了一声,司徒羽的来意她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心中犹有不甘,于是问道:“司徒先生,我有错吗?”
司徒羽对于这个问题没有准备,思量片刻,他慎重回答:“有”
孟娇娇也不生气,问道:“为何”
司徒羽平心答道:“战场之上不只有胜败。”
孟娇娇本想反驳,但是想了想,最终沉默,在立场想法问题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和坚持,没有必要说服别人,就如同司徒羽只说感性,并没有试图以理屈人,战场之上,谁又有什么道理呢?
“既然有错,那待我和天启离开之后,替我跟陆源光说声抱歉,这里毕竟是他的部队,”得到答案的孟娇娇显得洒脱,继续说道。
司徒羽心中佩服,孟娇娇果然早已猜到自己来意,如此豁达也免去了自己尴尬之苦,跟这样的人说话非常痛快,他陈恳回道:“娇娇将军英武,司徒平生罕见,希望此后还能辅佐将军,并肩作战,天启军团处还希望将军多多解释,从司徒内心来讲,若不是军团整编多事之秋不愿再惹争议,谁也不愿放弃曾经共同生死的兄弟。”
孟娇娇缓声说道:“老娘可不是善解人意来给你和陆源光解围的,北路毕竟跟南边气候差别过大,天启原部不大适应,来后已经跟我讲述思乡之情,本次返还并不是坏事,而且巨蜥常年生活在温湿环境,如今为了他你们也是大费周章,“顺着孟娇娇所指,司徒羽也发现巨蜥草棚里面草水丰富,显然是特别布置的。孟娇娇继续说道:“我收服它时日尚短,自然疼爱,所以于情于理,我率天启返还都有好理由,陆源光早就知道这点,才让你来当说客。”
司徒羽心中释然,陆源光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自己只是个执行者而已,孟娇娇转身,右手斜举胸前,向司徒羽行标准军礼:“司徒将军,世道变化,你谋略自有过人之处,但是入世经验尚需磨炼,希望好自为之,他日自有再见。”孟娇娇这临别赠言竟是难得的诚恳,司徒羽心生感动,郑重说道:“谢谢将军,也望你返程平安顺利。”
与此同时,黑城议事厅内
陆源光坐在首座,身后装扮已经大致改为他在黑旗中的装束风格,不过为了周全考虑,还是保留了不少光威粗犷的装饰品,这些细节落在此刻正在下座的李双鼎眼里,自然对陆源光又高看几分。
今天李双鼎不请自来,自然是为了两军合并的事情,中土皇庭的回复虽还没等来最终圣旨,但是消息已经插上翅膀传到黑城军里上层将领耳中,李双鼎只身前来,陆源光也不着急,等待着他的下文。
李双鼎将这议事厅内上下好生端详了一阵,似乎要把这些全然记在心里,良久,他半转微躬身,拱手说道:“末将前来,主要是向将军请辞的。”
陆源光首座站起还礼,当他还在禁卫军援部苦苦攀升的时候,李双鼎已经是黑城光威的沙场老将,这记回礼也是显示对将军资历的尊敬,他沉声问道:“为何?”
“末将在光威想想也有二十年头了,也跟着通帅二十年头了,想想也该累了,将军神勇,司徒先生更是身先士卒,以后天下还需你们继往开来。”李双鼎说道,话语之间竟是暮气沉沉,李双鼎四十五不到,虽从军多年,但是正在壮年,想必通帅、王威远、道铖,一个又一个光威人的离去给了这员宿将心里太多的悲伤。
陆源光并未阻止,任凭李双鼎絮絮叨叨念些旧事,黑城多年,悲欢荣辱,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够诉说完毕,李双鼎终究感到了不妥,笑了笑,说了句“人老了,话也多”就不再开口了。
陆源光也不接话,示意李双鼎先品座前盖茶,李双鼎端起茶杯,清饮一口,不觉赞叹道:“好茶”
陆源光笑笑,轻抚盖碗,说道:“此乃正宗龙祥清茶,解热清肺,用在这风沙之地再好不过,泡至中段,茶香悠远,乃最适宜品尝之时,”他放下茶杯“以茶喻人,李将军四十而壮,正是大好年华,就此退隐岂不可惜。”
李双鼎苦笑不答,如陆源光所言,军人四十乃事业高峰时期,而作为沙场宿将,李双鼎的基础可谓厚积薄发,未尝没有通天之路。只是有些情怀无法逝去,过去袍泽的形象在眼前一闪而过,虽然迅速但是清晰,他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不再言语。
陆源光笑笑,说道:“将军也不用太过着急,请随我来,待我给将军看过一物后,再做决断”说罢,他示意左右退下, 李双鼎感觉此幕似曾相识,随即想起,陆源光和司徒羽来黑城谈判之际,陆源光也是相似表示,让王威远将他和道铖请出议事厅,如今斗转星移,王威远、道铖已经不在人世,在心中感叹的同时,他本已颓败的心好奇又起: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王威远下定决心和黑旗合作呢?他走向陆源光,随着他走入身后内厅,眼光中本已熄灭的火焰重新稍动。
议事廊桥灯光昏暗,已然照射不出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