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曹良锦和叶禄欢回房休息。
“禄欢,我得告诉你,我和大卫……”曹良锦刚说,叶禄欢便笑着捂住她的嘴:“我知道的……”
曹良锦松了口气,她就知道叶禄欢能明白她,便也轻松笑笑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叶禄欢将脱下的外衫挂在衣架上,想了想道:“过两天是爹……叶老爷的祭日,到时候二少爷也会回来,我们这番南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便想着,能看一眼是一眼。”
曹良锦体恤他的心思,也点点头,不再多问。
叶禄欢睡在床的外侧,他能听见曹良锦在他背后欲言又止的叹气声,于是他问:“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曹良锦便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这些年我出门极少,每次出去也不过是吃喝玩乐,我是想问……”
“方家?”叶禄欢直接说出来,曹良锦一愣,半天又点了点头,怕他看不见,又轻轻应了声“嗯”。
曹良锦不知道,叶禄欢却是知晓的,方家当年就被抄了家,女为婢男为奴,因为是朝廷的命令,谁也不敢插手,因此就算叶禄欢想尽了办法,也无从知晓方景瑞的下落,不过有从那边逃难过来的人说,方景瑞是没有死的。
叶禄欢也不知为何有些放心,他想,活着就好,活着,就总是有希望的。
可是,他却拿出一封方景瑞很早之前便留下的信件给曹良锦,道:“他想要说的,都在这里面。”
他又想起方景瑞当日将信交给他时说得话:“不瞒四少爷,方家如今是危在旦夕;我保不住方家,但至少能用休妻保住良锦。良锦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好吧,虽然有时候也是个刀子心的人,不过我知道,她定会对我莫名其妙休了她会耿耿于怀,等到很久以后,她若还问起我,你便将此信交给她。”
这一封信已经被他小心翼翼地藏了两年,他也不知道将这封信件给曹良锦是对是错,他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不应该被时间埋葬。
曹良锦慢慢拆了信,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良锦:
当你见到这个的时候,应是许久不见了。
明天我要冲你发火,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是害怕又有点期待。你在两年前的立夏嫁给了我,当时我很开心,当然现在我也很开心,哪怕你让我睡书房;你在外人面前不给我面子……
这些天我去了不少青楼吃花酒,但是我真的要告诉你,哪怕是最负盛名的翠烟楼,也没见到一个姑娘比你好看的。抱歉,这些日子,我知道,惹你不高兴了。
我要休你,我知道你到时候会问我为什么,其实呢,我就是觉得比起叶家四少爷,他才能给你更好的。因此,你也不用想我方家是怎么了,有本少爷在呢!
唉,写不下去了,都怪今天酒又喝多了,你不知道我其实顶顶不喜欢窑子里的姑娘,她们身上脂粉味太重。
没想到最后一次给你写信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面,永仁这个缺心眼的也不肯好好磨墨,这字写的真丑。他太笨了,明日我留下他,还请你给他找一个好去处。
对了,此刻你还是我的妻子吧?
那我就睡啦,再叫你一声:小娘子。
方景瑞留。”
曹良锦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着看完信件,她将信收起,看着叶禄欢:“我也不细问你,我就是想知道,他还活着吗?”
叶禄欢点点头,曹良锦便破涕为笑:“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
叶老爷祭日那天,叶禄英没有回来。王夫人急得派人去灵台寺打听,叶禄欢劝道:“王夫人不要着急,这些暴民再怎么胡来,也不敢往佛门净地去的。”
等了五六天,才有人回话:“灵台寺收留了好些难民,二少爷实在走不开,所以便耽搁了。”王夫人等这才放心,叶禄欢又去了趟东屋找叶老夫人,定下了离开的日期。
叶禄欢和曹良锦离开的那天,叶老夫人故意称头痛不去相送,叶禄生站在门口,道:“路上小心。”
叶禄欢回礼,笑道:“无论如何,你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大哥。”
叶禄生也笑着道:“都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禄欢,若是觉得贵州不好玩,就回来。”
叶禄欢想想,还是抱了抱叶禄生:“大哥,我走了。”
等到正午用饭,叶老夫人见只有叶禄生一人来坐下,她诧异地问:“其他人呢?”
“娘,”叶禄生为叶老夫人夹菜:“没有其他人了。”
叶老夫人摇头,她侧头对秀婉道:“你去看王夫人用过饭没有,若是没有,便也请她过来。”
秀婉答应着去了,叶禄生放下筷子,望着叶老夫人道:“娘,你跟这么多人斗来斗去,得到了什么呢?整个叶府如今对你马首是瞻,可是,你瞧,就快没有人陪你吃饭了。”
叶老夫人端起汤碗,开口道:“禄生,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我知道,”叶禄生微笑起来:“你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我。你太辛苦了,重来不肯让自己好好歇一歇。”
王夫人来得时候,叶禄生已经离开了——霏霏突然哭闹起来,嚷着要找阿玛,叶禄生想着若是抱过来,难免哭闹惹得叶老夫人更心烦,便只得自己先回去。
王夫人进屋,叶老夫人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道:“你坐。”
王夫人便坐下,自然地拿起筷子随意吃了些,吃着吃着突然笑起来。叶老夫人以为她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忙问:“你想起什么了?”
王夫人淡淡一笑:“我是想着以往这儿都是人挤人,如今一看,倒觉得这张桌子宽阔得很。”
叶老夫人不屑地撇撇嘴,冷笑道:“不过是我赢了罢了,成王败寇,活该那些人离开。”
“你若真得舍得他们走,今天又何必找我来吃饭?”王夫人也搁了筷子:“白白找气受吗?”
叶老夫人不接话,又听王夫人道:“你若是真的找不到一个谈话的,何不将蓉儿那孩子接过来了呢?”
叶蓉?她哪没想过,只不过李家那边来信说了,叶蓉这几日有些操劳,不慎得了风寒,如此便不能出远门了。
下午张琴溪来找叶禄生,叶老夫人处理掉手上的事,便四下走走,秀婉扶着走到离南屋不远的水榭,便有一阵悦耳的琴声传来。
叶老夫人凝神听了会子,笑道:“怕是张少爷又在前面练嗓子,我们且过去听一听。”
秀婉等人也很乐意,几人走到叶禄生院外,只听得一句:“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叶老夫人回味了一会儿,便道:“罢了,不听了,我们走吧。”
秀婉等人只能心下生疑地跟着离开。
叶老夫人回房里,坐了会子,想起刚刚那句词,更觉得悲伤,差点就要落泪。
正好秀婉在外面叩门,问:“老夫人,大少爷带着张少爷来了,可要见吗?”
叶老夫人知道定是叶禄生找张琴溪来逗乐自己的,当下也不好不见,便道:“招待他们去前厅等着,我这就来。”
秀婉又吩咐给下人去,自己进来伺候叶老夫人收拾一番,又听叶老夫人道:“你去叫王夫人也来,这听曲多个人也好。”秀婉便又往西屋去。
到了前厅,见叶禄生也是浓妆艳抹了一番,不等叶老夫人问,叶禄生便捏着嗓子,笑道:“适才让琴溪交了几句,现在在娘和王娘面前献丑了。”
王夫人笑着点点头,叶禄生又道:“我呢也只是学了皮毛,便和琴溪一人一段,就算凑个热闹。”
说罢,二人各自站在一角,张琴溪先唱了起来:“[夜行船]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叶老夫人听得皱眉,却又见叶禄生抖着袖子上前唱到:“[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辩楷蛇。[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张琴溪走了几圈,又唱到:“[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几更做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风人松]不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休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叶老夫人越听脸色越差,她拍了下桌子,伴奏的几个乐工忙停了,叶禄生却是认真地看着叶老夫人继续唱了最后一段:“[拨不断]名利竭,是非绝。红尘不向前门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果然叶老夫人有些生气:“你们好好的,唱这出做甚?”
张琴溪一笑,谦逊答道:“客官们听够了将相公主小姐的故事,因此有时候也换些不同的东西唱给他们听。”
叶老夫人理解似的点点头看了看天色,道:“天也晚了,张少爷留下吃顿饭吧。”
张琴溪笑着摆手:“多谢老夫人美意,只不过家父卧病,我还得赶回去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