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北一侠在紫色大峰林中左折右拐,绕来绕去绕到了石家檐的双房洞。
洞内有烟火的痕迹,看得出这里晚上有山民看守山中的小块包谷地。我们在洞里休息了片刻。这洞很大,可容纳百余人同时用餐。此洞隔壁十步之遥还有一小洞,洞里阴河潺潺,数十米深处悬挂一瀑。此处两洞相邻,恰似双房对应,可谓是一处洞地福天。
休息时,他问我腿上的感觉怎么样?我说越来越有劲了。
他又问伤口怎么样?我说不痛了(其实还有点点痛)。
他笑了起来,说,讲假话。接着他又问我知不知道黄龙洞?我说知道,那是一个传说中很神秘的洞府。
他说,那不是传说。其实青龙洞与黄龙洞隔得不远,只一溪相隔。
我说,那好啊,真没有想到。我难道真的有缘要见到传说中的神秘黄龙洞了?
他说,这就是你的造化。祖德流芳之人都有缘相见。我兴奋起来,不是因为祖德,而是因为那神秘的洞府。
我说,传说中的黄龙洞,洞中有股神仙水,叫夜查泉。我曾梦中见到过。是天上的仙水,是海中的龙涎,是保武陵源一带风调雨顺的神水。有道是,宁砍黄金树,不打夜查泉。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我的言谈惊讶了他。他忙说,壮士真是很了解黄龙洞也。
我说,只听到传说而已。
他说,正是这些传说使黄龙洞声名远播。都传到西天去了。
沟通从共同的话题开始,我们越聊越深。当然,他比我知道得多得多。他说得越多,我的心就越是向他靠近。我听了他的话,比领受了他的救命之恩还要快乐。
他说,从此往黄龙洞、青龙洞去,有三条路可走,远近差不多,但路况不一样。一是走天台、卧龙岭;二是走猴子坡、十里画廊;三是走老屋场、百瀑溪、止马塌。你觉得走哪条路好?
我说,你问我?
他说,我问你的感觉。
我说,我跟着你走就是了。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走。
他说,你怕不怕晕山迷路?
我这才想起来,一路上来都是做了记号的。这一两天来,发生了多么大的事,我就什么也不顾了。我说,跟着壮士什么都不怕了。如果是一个人游走,还真有点吃不准,这大山之中的路,是很怪的,处处都像路,又处处没有路。有时的路是陷阱,有时的路是迷途。
他笑兮兮的,笑得十分好看。新月眉上像是贴上了一小片薄薄的阳光。满面就灿烂了。
我没有提出要走哪条路。因为我一无所知。这时的向导就十分地重要了。他就绕道来老屋场,顺道找一个奇人。我看他打听了好几个人,都说奇人云游在外,还未回来。我就对那奇人暗暗有些好奇了,但又不好问他这是何人。
我们到一户老乡家里讨了几个红薯充饥,又匆匆赶路。
路过百瀑溪的第三个鸳鸯瀑时,我听见瀑底的一个岩洞里传出了一声声的怪叫。
我以为是飞瀑溅在岩石上的声音。几天来,这大山中的神秘声音,已混淆了我的视听器官。我常常把风声听成了水声,把水声又听成了风声。把鸟叫听成了蛙鸣,把蝉鸣听成了蛙叫。总之,大山中复杂的声音在我的听觉中已变得乱七八糟的了。
北一侠的耳朵敏锐得像装了小小的辨色器,耳根子耸了耸,就能辨别出万籁之声的五颜六色。他吩咐我好好把守这个路口。他要下洞去看个究竟。
我停下脚步。他提起梅花剑,像蛇一样轻轻蹿进一片小树林。我顺着他前进的方向,从树缝里看到他踩动一片水皮子,脚板下的鞋底都没有打湿,就一头扎进了一大一小两条瀑布遮住的洞口。我看得眼花缭乱,仿佛梦境。
洞内的怪叫声停止了。继而传出的是刀剑拼搏的撞击声。我对这种声音很敏锐,它不会混淆任何声音。因为我从小就在娘肚子里听着这种声音长大的。是悦耳,还是锋芒,我一听便知。
我经不住这种声音的引诱,寻声跟了过去。站在瀑布下的深潭旁边,我看见瀑布上映出了挥舞的刀光剑影。还有伴随的风声枝影。哐哐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时近时远,时重时轻。
瀑布下,北一侠且战且退,他的架式是要把对手引出洞来,才好施展身手。
我抓住身后从大树上掉下来的一根红藤子,正准备腾空而起,不料从洞口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她手抱一堆破布遮住下身,**上大腿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
北一侠一手执剑,一手侧身搂起已扑向水面的女子,像水漂一样滑到了我的身边。接住!一伸手,他把那女子递进了我的怀抱。
洞口退出来三个人,影子一闪,迅疾攀住洞顶弯下来的一排树枝,猴子一样弹跳而隐进了鸳鸯瀑的后山。我眼睁睁看着三个怪佞的身影消失了。
北一侠在瀑布中搜寻了一个来回,再次来到我的身边。我还抱着那女子愣在那里。他从我手中接过那女子,放下她,转过身去,要那女子穿好破损的衣裤。
我转过身去的刹那间,看见那女子的眼角滚出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是大悲之泪水。是伤心碎骨之泪水。
刚刚听到的怪叫声又在我的耳边回响了起来。仿佛比先前听到的更加清晰而惊心。
女子穿好衣服,裆下处打了一个结,算是遮住了那个蒙受羞辱的地方。女子跪在北一侠面前,说,谢谢救命恩人。她目光散乱,眉宇苦涩,满脸泪水。谢完恩人,她就突然转身,要朝潭中跳去。
北一侠哪里肯依?一手抓住了她细嫩的胳膊肘儿。我也吼了一声,看我不把那些畜生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我很冲动地抽出柳叶剑,要去为女子报仇。
北一侠制止我说,这一带的山势地理特别复杂,他们都会轻功,又武功高强,你不用追赶了。
接着,北一侠给我描述了那三个人的特征。其中有个家伙脸上长着铜钱疤,很可能是这一带的流寇,江湖传说这家伙十步之内剑不血刃,即可轻取对方人头。从刚才铜钱疤能轻而易举地用手指夹住他的暗器来判断,此人的确非同一般。这家伙脸上的疤痕也是他为了出人头地,学得武艺绝技时留下来的纪念物。
另外两个则黑黑瘦瘦,武艺都不在我们之下。手执之剑皆为官府所造,由此看来,他们几个是流寇,来此骚扰百姓无疑。
这一带的流寇头目叫朱虎。老百姓都叫他朱疤子,是个歹毒之徒,是个好色之徒。在征剿湘鄂川黔边界“南蛮”的战争中被打散,误了朝廷归期。于是,他就召集被打散的余部数百人,纠结一小股土匪,召募了几名丧失武德的鬼谷子的弟子,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方圆数百里是没有人惹得起他们的。
民间曾有传言,天见朱虎日月不开,地见朱虎草木不生,人见朱虎九死一生。他曾在战场被困,快饿死的时候,杀了结发之妻为他生的女儿充饥,度过了难关。残忍之心,日月可鉴。
北一侠的话激起了我的再次冲动。我大吼一声,朱虎——老子宰了你!我迈出了前进的脚步。与此同时,北一侠唰地伸出梅花剑,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的冲动被北一侠制止了。但我想,这恶魔不除,这一方山水总是不得安宁。
我很同情地细看着身边的女子。这一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她的嘴巴和鼻子简直就像和我的妻子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双胞胎。妻子的音容相貌,摆在了我的面前。此时,我突然为妻子的失踪找到了一条新的理由。因为我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就很有可能被人虏走。
在此之前,我还在想,妻子会不会与人私奔?或是不慎掉进了悬崖之下?或是葬身于凶猛野兽的血盆大口?妻子被人虏走的想法,一下子占据了我的心思。
北一侠见我还愣着,就对我说,这鸳鸯瀑下的鸳鸯洞,本是当地老百姓求儿求女玉成好事之处,没想到被这几个畜生给玷污了。
我再次瞟了一眼鸳鸯洞,心里愤愤不平。北一侠说,壮士有如此悲悯之心,菩萨也会保佑你有一个好前程的。我朝北一侠看看,算是对他夸奖我的答谢。
我低头问女子叫什么名字?她抽泣着回答,声音含混不清。北一侠还是听明白了她说的话,说她叫何梦,是老屋场的,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她来百瀑溪洗衣,就被那几个畜生盯睄了。
北一侠对我复述了她的话。她在旁边就哭了起来,哭声渐渐掩盖了北一侠的说话声……
我们的劝告很有效。何梦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北一侠邀我同去送何梦回家。
我却坚持着守侯在鸳鸯瀑下,我认为那几个畜生凭着“好事”的余味,还会再来。北一侠嘱我不可鲁莽。我答应他只等那几个畜生再来,看看他们到底是个舍熊样,而不轻易追击他们。
事情还真如我预料。他们没有善罢甘休。何梦的哭泣声远去后,有一个人影出现了,他钻进了鸳鸯洞中。我哪能经得住这个畜生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被这人影撩拨得更旺更红了。我一个鲤鱼打挺,抓起身后的红藤子,腾空而起。那人见有人伏击,老鼠一样惊退洞口撒腿就跑,一阵风就没了。
我用力过猛,闪了腰,力气不支,掉进了洞前瀑下的潭水里。我费了很大气力才爬进洞里。鸳鸯洞不大,里面铺了一排稻草,稻草边躺着一块铜铸的令牌,上书朱虎令。我回头看洞口,一抹飞瀑,恰如帘子遮住了洞门,好一处幽静闺阁。可一低头,看见零乱的稻草上面撒下的点点血迹,我的热血就无法遏止地往脑门心上冒。我朝洞口的一角爬去,藏在那里,想等那人影再来时,一剑要了他的命。
我刚爬到洞角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板子,脚下的青苔太滑了,把我滑向了洞口下的深潭中。水的浮力对一个闪腰的人来说,有限得很,我开始往水底沉。我很想抓住潭边的一蓬青草,可是水下像有一双手在往水底拉扯我。我的脚朝下,水漫过了大腿,胯,腰,胸脯,脖子,眼睛,眉毛。我的头发朝天竖了起来,发梢淹入了水中,荡漾起来,像一蓬水草。水面咕咕咕冒出了一串水泡。我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水中和挖空了的一只**。
我从另一个世界归来时,受伤的**开始隐隐作痛。北一侠把他的长袍披在了我的肩上。他说把何梦交给了她的奶奶,不会有事了。他把洞中的稻草点燃,叫我赶紧烤一烤,不然的话,伤口是会化脓的。
北一侠出了洞口,从洞外把干树枝扔进水帘洞里来,待我把烤干的衣服穿好,他还在洞外不停地为我找干树枝。
在鸳鸯洞里,我说了很多感激北一侠的话。他说刚才领略了我的性格,就在何梦家里不敢久留。一切都在他的掐算之中。我说我不该死,总有贵人搭救。
北一侠却说,壮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足见壮士是人间忠义之士,在下还要多多效法才是。如果壮士不弃,在下就拜壮士为大哥,壮士意下如何?
我看着眼前这位侠肝义胆之俊杰,十分地喜欢,只是初次相见不好与人套近乎,所以一直与之被动相处,此时北一侠主动挑穿这份情义,我那有不允之理?
我口说不敢当,不敢当,实则眼中正巴望不得。能结交如此俊杰,也不辜负母亲的一片心愿了,也不枉为人世间走一趟了。更何况他还是邂逅相遇的救命恩人,这大恩大德当以此为契机,知恩图报。
北一侠是何等敏锐之辈,一切看得明明白白,连忙拱手称我老兄,我也就顺势拱手相拜,口称老弟。他迅猛割发相赠,我也割发相许。义结金兰,日月同心,生死相许,其力断金。
简单的结交礼毕。北一侠则说,现在我们已是兄弟相称,一家人就不要再说谢与不谢的两家话了。他抬头看一眼天色,说,不早了,该上路了。
我把从洞中捡到的朱虎令铜牌,顺手丢进了深山老林。
北一侠问我丢了什么?我说一块令牌。
北一侠叫我等一下他。他去了林中。我以为他要去方便,其实他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我丢弃的这块令牌。我问他要这个干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立即回答我。但他的神色严肃,我一看也便知了他的心情。他把捡回来的令牌揣进了怀中,斩钉截铁地说,这流寇作恶多端,迟早要灭掉他们的。
我们离开鸳鸯瀑很远了。我的耳边仍在回响那洞中传来的怪叫声。
像鬼哭狼嚎的声音,像林涛汹涌的声音,像死亡濒临时的无助**。里面夹杂着花瓶掉在地上时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