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笑媚跑了几步,就发现了曲曲弯弯的楼梯,楼道里错落有致的壁灯指引着她逃命的方向。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四肢麻木不已,双脚轮换落在台阶上的声音让她感到恐怖,好像身后有穷追兵在拼命追赶。因此,她越跑越快,几次跌倒又顽强地爬起来,继续飞奔。在楼道的拐角处,悬挂着楼层指示牌,刘笑媚从18层开始往下跑,17,16,15……7,6,5……数码的逐步减小使她看到了逃离地狱的希望。
楼道上开始留下刘笑媚下身的血迹是在她跑了近一半的楼层之后,她全然没有感觉,只是觉得步履越来越轻,身子好像已经飘浮在空中,如同行走在月亮上的太空人。渐渐地,她眼前的壁灯幻化为璀璨夺目的明珠,又像是镶嵌在皇冠上五光十色的宝石。她依稀记得,何桐在婚礼上曾给她戴上过一只南非钻戒,精神恍惚中,她又看到,何桐为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人戴上了同样的钻戒。于是,她就想摘下自己手指上的这枚钻戒,将它抛到空中……刘笑媚看到,这枚钻戒在空中飞翔着,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色彩缤纷的光芒,就像雨后的一片彩虹。慢慢地,这片彩虹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紧紧地包围着她,映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觉得,自己的身上暖洋洋的,手脚变成了翱翔的翅膀,耳畔有徐徐的风轻轻吹过,她正从高空自由地滑落,终于,随着嗵的一声巨响,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休克在4层楼道拐角处的刘笑媚被人发现,并被送到了省立五院急诊科,她的同事们马上认出了她,迅速组织抢救,并想方设法地通知了何桐。
这个时候,何桐正在坐落于省城南部山区的公墓,今天是赵凤翎去世的第七天,按照这个城市的习俗,亲人们要为死者上坟烧香,招抚英灵。
将赵凤翎葬在省城是赵则刚的主意,本来,她的母亲准备将她的骨灰抱回那个小城安葬,落叶归根。但是,赵则刚知道,如果将姐姐葬在家乡,就会增加父母的伤痛程度,与女儿的每次墓地相见,对他们来说都将是一场痛苦的磨难。另外,赵凤翎一生中至爱的人住在省城,将她安葬在这里,她的灵魂就不会孤独。
赵凤翎去世后的这七天,何桐是在痛苦与矛盾中度过的,一边是已经离开人间的初恋情人,一边是温情恩爱的妻子,他谁也不能舍弃。那天,将赵凤翎送到太平间里,何桐没敢回家,他知道,他即使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掩盖不住内心的伤感,总会流露出来,引起刘笑媚的疑心。所以,他给刘笑媚打了电话,谎称公司有要事,没有回家,自己跑到啤酒摊上喝起了啤酒,直到一醉方休。他对自己的这次醉酒是有充分准备的,好像是专门为了醉酒而来的。所以,他将车开回了公司,打的来,打的去。然后,他就再次给刘笑媚打了电话,说自己喝多了,睡在了公司。
其实,那个夜晚何桐一夜无眠,赵凤翎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回忆着他们相爱的路程,他们相爱中的每个幸福的细节,伴随着泪水涟涟,他苦叹着人生的短暂与不幸,上帝对其臣民的公平与不公平。而且,赵凤翎生前放在枕下的那些照片使他更加悲伤至极,不能自控。何桐不知道赵凤翎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保存这些照片的,从照片的磨损程度上看,她看过几百次,抚摸过几百遍,也就是说,她的心被这些照片折磨了几百回。何桐想,一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不能成为她的丈夫,终生厮守,这又不是他们的过错,世界上还有比此更残酷更无情的爱情悲剧吗?
何桐今天下午两点就来到了公墓,他将赵凤翎保存了十多年的那些照片带在身上,并一张张地摆放在灵台上。然后,他点燃了三炷香,盘腿而坐,仰天而叹。
在这悲痛欲绝的七天里,何桐成了两面人,面对刘笑媚灿烂的笑脸,面对她情满欲溢的双眼,他强作欢颜,几次下定决心,想说出事情的真相,却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以为,即使他说出事情的真相,也不会减轻他的悲伤,反倒会给刘笑媚带来不悦。他曾站在刘笑媚的角度上考虑过此事,如果他是刘笑媚,丈夫对初恋情人的一往情深,对初恋情人去世的悲不自胜,会不会宽宏大度,不去计较。答案是否定的,任何一个女人也恐难做到。但是,何桐又觉得,他对赵凤翎去世前后的所作所为是合情合理的,人非动物,孰能无情?何况他们又是一对在不可抗拒的外力作用下而痛苦分手的初恋情人。何桐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能保佑他度过这场情感的难关,让刘笑媚对此一无所知,生活依然阳光灿烂了。
刘笑媚显然发现了何桐的伤感与忧郁,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想替他分担,就向他问起原因。何桐告诉她,是公司里出了些事,一时不好解决,眼下正在努力平息。刘笑媚从不过问何桐公司业务上的事,她觉得,她不能帮他出谋划策,只能让何桐在复述的过程中增强烦恼,她也相信何桐能逢凶化吉,化腐朽为神奇。所以,她就一概不问,总是主动将话题引向令人高兴的事上。
何桐一边等待着三炷香缓缓地燃尽,一边向赵凤翎诉说着甜蜜的祝福。不幸的赵凤翎如果地下有知,又会感到幸运,这个叫何桐的男人没有忘记她,她不会回到他的身边,却会永远活在他的心里。何桐的再次失声痛哭,不能自已,是在他决定将这些照片在赵凤翎的墓前化成灰烬,永远伴随着她的时候。也就是在这时,刘笑媚的同事们几经周折,询问到了何桐的手机号码,并将她病重住院的消息通知了他。
何桐向赵凤翎的灵墓深深地掬了三个躬后,就跑到车前,赶往了医院。一路上,他的眼皮一直狂跳不止,就像半年前在海城的那个早晨一样。那个时候,他由此预感到了将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连飞机也不敢坐,而是不辞劳苦地改乘了长途汽车。结果,一路平安,却在到达省城的时候,公司的广告牌落地砸死了同车的乘客,并从此便祸事不断,家庭出现危机,朋友张子路车祸身亡,直到初恋情人也撒手人间。
那么现在,刘笑媚又怎么了?怎么也住进了医院?他们的孩子又怎么样?
何桐风驰电掣般地驾车一路狂奔,接二连三的祸事已经让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何桐再次意识到大祸临头了。但是,尽管他有了如此强大的心理准备,当医生告诉他,刘笑媚已经小产,孩子腹中夭折的时候,何桐还是仰天长啸,一头撞在了坚实的墙壁上。
从张子路到赵凤翎,再到刘笑媚,这是何桐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第三次出现在医院。前两位已经告别了人世,不会再有忧愁与烦恼。值得庆幸的是,刘笑媚的生命并无大碍,只是因小产失血过多,恢复个把月就可康复了。
刘笑媚从昏睡中苏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的光景了,这时,何桐就坐在她的病床前,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看着鲜红的血浆输进她苍白的身体。何桐不知道刘笑媚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她是被急救车从城区东部的一座写字楼送到这里来的,至于她怎么会去了那里,还是一个谜团。现在,何桐已经接受了孩子腹中夭折的事实,刘笑媚的生命无虞使他感到了不幸中的万幸。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都还年青,可以重振旗鼓,孕育新的生命。
刘笑媚慢慢地睁开红肿的眼睛的时候,首先感到的是奇怪,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儿。然后,她就看了看白白的墙壁和红红的输血管以及身上的输氧输液的塑料管。罩在脸上的氧气面罩坚不可摧,她觉得她就像一个太空人,身子轻飘飘的,正躺在月球上小憩,与星星们说话。于是,她就笑了笑。
“笑媚,你醒了?”何桐腾地下站起来,趴在刘笑媚的脸上,说。
刘笑媚的眼睛眨了眨,再次感到了好生奇怪,她记得有一张照片上是一个男人趴在一个女人的脸上,而这个男人现在却趴在了自己的脸上。
何桐觉得,刘笑媚的眼神有些异样,时而空洞无物,深不可测,时而明察秋毫,飘忽不定。
“笑媚,我是何桐啊。”何桐泪眼蒙眬,说,“你没事的。”
何桐?刘笑媚似乎记得有个叫何桐的男人,可他现在已经成了别的女人的男人,与她没关系了。她对一个叫何乐的孩子更为记忆犹新,白白的胖胖的,嘴也甜甜的,一声妈妈能醉倒了她。
“何乐呢?”刘笑媚发现何乐不在身边,就抬眼四处寻找,说。
刘笑媚的话让何桐想起了他们的孩子,他或者是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何乐,但是,这个孩子还没能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消失了。这时的何桐已经惊诧地察觉到刘笑媚的神经出了问题,她将现实与想象混在了一起,不能分辩了。
“笑媚,何乐是谁?”何桐试探着问。
“我的孩子啊!”刘笑媚不假思索地说,“何乐上学去了,是吗?”
何桐的脸色大变,一屁股瘫在凳子上,焦虑万分地说:“笑媚,你去城东的那个写字楼干什么?”
刘笑媚动了下,想摘掉氧气罩,手却被何桐摁住了。
“去拿钱啊,我中奖了。”刘笑媚记得她当时拿着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好多钱,就笑着说。
何桐束手无策了,泪水如决堤的河流,狂泄不止。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马上就要疯了,就在这个“疯”字于脑子里一划而过的时候,一个坚如磐石的念头诞生了:
刘笑媚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