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何公馆旁边,一辆黑色轿车停了下来。车中坐着的夏文泽推开门,锃光瓦亮的皮鞋在阳光下散发着细碎的微芒。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白色手套别在领口中间,面色不似往常那样吊儿郎当,而是带了一丝兴奋。
侍者为他拉开了大门,他斜睨了侍者一眼,不禁笑了笑。这侍者穿着一身中山装,与佝偻的身影极度不符,不过他也没来得及细细研究,就走进了何公馆内去。
进入主宅时,是要路过一条花径的。梧桐树密密麻麻地挺立着,遮住了酷热的光线,阳光透过斑驳的叶子,洒在了修建过后的绿色草坪上,夏风吹过,落在叶片儿上,叶片也就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声来。
何昌荣早已在客厅里恭候着他了,见着他来,忙就起身与他握了手。丫头端着托盘,盘上是上好的铁观音,丫头轻轻将托盘放在紫檀木小几上,又鞠了一躬,这便退下去了。
“夏少爷,请。”
夏文泽点了点头,也不记得回礼,便就坐了下来。面前的茶杯看起来像是景德镇产的青花瓷杯,他端了起来,吹开飘浮在面儿上的茶叶,这才喝了一口。
“夏少爷,不知道我托您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夏文泽放下茶杯,故作神秘地扬了扬嘴角,笑道:“都已经打听清楚了,说来也奇怪,我之前也不知道夏长轩为什么就能这么快地销售出商品去,闹了半天,原来是他进口的都是国外的残次品,可在中国他就按照进口高档品的价格在销售。”
原来是这样!何昌荣皱了皱眉头,怪不得这夏长轩的利润如此之高。
“这消息可靠吗?”
“自然是可靠的。”夏文泽点了点头,又将得知消息的过程说了一遍,见何昌荣仍然半信半疑,只得从文件袋里拿出了看家法宝来,“何先生,您瞧,这是他的进货单子,我今日去洋行,趁着夏长轩不注意,偷偷拿出来的。”
何昌荣忙接过了单子来,仔细地扫了一眼,果然这单子上的商品都是一些次品,而非正品,他不由冷冷一笑,不再做声了。
“何先生,既然我都已经告诉了你,这立华酒店的事……”
何昌荣放下单子,定定地看着夏文泽。其实从他得知这件事情到从罗文手里接过立华酒店,他就不打算经营立华,毕竟他是买办,对于饭店经营并不熟悉。可这立华酒店在他手里也就成了一个大筹码,可以让他拿来做许多事情。
他想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打击夏长轩,让他的洋行能多多获利。这么想着,他便起了身,与夏文泽一同往书房去了。
夏文泽瞧着他这书房的陈设,可以称得上是典雅,早前听过何昌荣是簪缨世家,看来传闻是真的了。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隐隐绰绰间能瞧出来作画之人的笔法强劲。窗子的下面是一张大书桌,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甚至瞧见了一支毛笔。
近些年来中国西化严重,像他这样年纪的年轻人是早就不会用毛笔了的,而何昌荣似乎还在用着,连看的书都是线装的。
何昌荣从摆放整齐的文件堆子里抽出了一个文件袋来,递到了他的手里去。
“夏少爷,这立华酒店的股份,我低价转让百分之十给你。”
夏文泽不觉一怔,“百分之十?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你要将立华酒店全部转让给我吗?”
“夏少爷,你的情报虽然值钱但恐怕不值这么多钱吧。”何昌荣笑了笑,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低价转让给你百分之十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夏文泽狠狠地瞪着他,“你就不怕我再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夏长轩?”
“这有什么好怕的?”何昌荣看了他两眼,“你把这件事告诉夏长轩先生,他是会记恨你,还是会记恨我呢?”
夏文泽颓然似的向后退了一步,正巧抵到冰冷的墙面儿上,他抬头看去,上面是汉魏体所作的一副对联,旁边的案头上搁着一鼎古纹香炉,正散发着此刻让他觉得分外刺鼻的香味。
只听何昌荣的声音又远远传了过来,“百分之十五,不能再多了。”
从何公馆出来的夏文泽已然没有了什么生气,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晚上去百乐门花天酒地的想法也骤然消逝了。
暮色笼罩了下来,空气中袭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世界的喧嚣似乎都与他隔离了一般,他就这样默然地走着。
不同于上海,今日苏州的天儿似乎有些阴沉。
安爱若独自走在绿荫道上,周围的树木极为茂密,凉风送来花儿的香气,缱绻起她的发丝,月光冷静又皎洁,显得空荡荡的,混合着薄薄的光线,将她的侧颜烙印下一圈影像来。
她买了一些书回家看,轻轻地靠在沙发上,手边是凉透了的清茶,茶水里漂浮着几片茶叶,轻轻一吹,便就散开了。
电影的拍摄愈发顺利,她也越来越进入状态,她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自从上次以后,她与夏长轩并没有再见过面,只偶尔能从报纸上得到他的消息。
从前在夏公馆时,每到了夏天,夏长轩就会给她弄冰吃。她记得他总爱在冰块上浇上她最喜欢的草莓汁,又放上新鲜的应季水果,那时她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夏长轩的确对她是不错的。
但那又怎样?
她收回了视线,看着手中发黄了的纸张。这本书是她从旧书店里面买出来的,已经有些年份了。自民国以来,自由思想萌芽,现在也不是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了,爱情似乎被作为一种信仰,只要是关于爱情的小说,都能有不错的销量。
安爱若虽然不能免俗,喜欢读这些书籍,甚至曾经也在内心相信过,但随着日子一点一点逝去,她慢慢开始觉得小说终究是小说,而人,却是要生活的。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发黄的书籍,看向了一旁的报纸,不由愣了愣。
报纸上的头条是关于法国洋行的何昌荣的消息,何昌荣她见过一次,是那个印象里和夏长轩很不对付的买办。她定睛向下看了看,原是何昌荣洋行的产品价格比夏长轩的洋行价格要低廉,商品被抢购一空。
她微微蹙了眉头,商场的竞争不见血,却是相当激烈,以命相搏的。
不知道夏长轩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夏公馆静谧无声,小金偷偷打量着夏长轩,夏长轩坐在窗口,窗棂微开,他修长的手指中是一根雪茄,旁边放着做工精致的烟灰缸。小金在夏公馆待了这么多年,自然看得出来夏长轩这几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她叹了一口气,双手奉上了托盘,轻声道:“少爷,吃冰了。”
夏长轩没有应答,他的目光无限蔓延去了远方,顺着风的方向,雪亮的目光里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所有的风景似乎都被他的目光窃取了去,而这一刻他便成为了永恒。
小金自然也是看过报纸了的,知道这阵子夏长轩在洋行的竞争中落了下风。她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可是这个时候安爱若又不在家里,她若是不说些什么的话……
正想着,就听见电话响了起来。
她忙接起电话,原来是沈小姐来找夏长轩的,她默默地看着夏长轩接过了电话,那长长睫毛下的棕褐色眼睛忽明忽暗,让人窥不清情绪。
“嗯……我没事,你放心吧。”夏长轩微微挑了眉目,“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小金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本以为这是夏长轩在沈小姐面前逞强的表现,却没有想到事情果然在几天后发生了转机。
何昌荣信了夏文泽的话,所以进口了许多次品,价格的确低廉,刚开始销售时也被疯抢,但烂口碑立马就传了开来。夏长轩此时并没有和何昌荣比拼低价,而是进口高端商品,甚至还抬了价,却赢了口碑,反而得到了大家的垂青。
这场战争立马换了势头,轮到何昌荣哭天抢地了。
夏文泽站在夏长轩的办公室门口,也不知怎么了,他今日极为不安,这是夏长轩第一次让他来办公室里,他定了定脚步,又做了深呼吸,半晌,方才推门进去。
夏长轩转身看着夏文泽,背对着阳光,夏文泽只能看见夏长轩浅浅的轮廓,和那双棕褐色的眼睛。
“二弟来了,坐。”夏长轩示意了一番,夏文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夏长轩静静地凝视着他,那没有波澜的目光却让他心中顿时毛骨悚然了起来。只见着夏长轩挑了挑眉目,淡淡地敛了目光,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来。
“二弟,你可知最近何昌荣被他的洋行嫌弃,甚至快要被撤销买办的职务了吗?”
夏文泽浑身一颤,他明白夏长轩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他说这些话,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这和我似乎没有关系吧?”
“没有关系?”夏长轩嗤笑一声,轻轻扬了眉目,“二弟,说实话我要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偷走了那份我伪造的进口单子,何昌荣可还没那么容易上当。”